《雨還沒停》
我們是那種一夜之間就輸光一切的家庭。
那年我九歲,弟弟才五歲。爸爸的生意不知道怎麼就垮了,好像昨天還在請客吃飯,今天就有人敲門來討債。媽媽說他們怕被抓去關,於是半夜偷偷收拾行李,帶著我們兩兄弟坐車一路南下,最後躲進了屏東一座無名小山上。
山上沒電沒水,住的是以前外公留下來的破工寮,木頭牆壁縫隙大到能看見月光穿過來,晚上會有老鼠在屋樑上跑來跑去。冬天的時候風像刀,夏天一場雨可以下三天三夜,把下山的路全泡爛。
我每天要涉水走一個多小時去上學,鞋子乾了又濕,書包裡永遠有霉味。
媽媽每天五點就下山去尚武街上打零工,幫人搬磚、鏟水泥、清垃圾,工地上的人都叫她「阿惠仔」,笑她一個女的還這麼硬撐。她從不吭聲,只說:「孩子要吃飯,就沒什麼不能做。」
爸爸那時候常常坐在山上的破屋門口,手上拿一罐便宜的米酒,喝一口嘆一聲。以前他穿西裝開車去談生意,現在只會對著滿山的樹發呆,有時喝到睡著,蚊子咬滿整條腿。
他一直說要「東山再起」,但東山在哪裡,沒人知道。
有一次,弟弟突然發燒,整個人燙得像炭火。我們嚇壞了,媽媽不顧下大雨,背著弟弟一路走到尚武街上去看醫生。
那天的雨大得誇張,山路滑得像抹了油,我從媽媽身後看著她一腳一滑,整個背都濕透,還咬著牙往前走。到了街上,她急急忙忙進了一家看板寫著「國術館」的地方。
結果,那醫生是個「蒙古大夫」,啥也沒開,摸了摸弟弟的手背,就說:「這沒事,多喝水就好。」
我們信了,回到山上繼續餵水。結果半夜弟弟燒到眼神呆滯,嘴唇發紫,媽媽嚇得再也不敢拖,隔天一早背著他走更遠的路去大醫院,才救回來。
回來後,爸爸難得沒喝酒,只坐在床邊低頭抽菸,菸一根接一根。
他說:「我若早點有用一點,就不用讓你們這樣辛苦。」
媽媽沒回答,只把衣服一件一件晾起來,嘴唇緊緊地抿著。
我那時候才知道,山上除了風雨,還有一種東西最難躲——叫做「失敗」的男人的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