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08.18 (五)
晚清轉動鑰匙打開家門,迎面而來的不是以往週五夜晚獨有的寂靜,而是一股溫潤的、帶著蘿蔔清甜與排骨肉香的暖氣。她換下高跟鞋的動作依然俐落,但心境卻前所未有地柔軟,長年因獨自緊繃而微微聳起的肩膀,在此刻終於得以全然鬆懈。
她將公事包隨手放在玄關的矮櫃上,目光越過客廳,落在那個正在廚房裡盛湯的背影。春山身上穿著她買的灰色素面T恤,那件衣服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為厚實可靠,也讓他整個人像是理所當然地、早已鑲嵌進這個家的日常風景裡。
餐桌上擺著的不是什麼精心準備的大餐,而是再家常不過的菜色,是他們這幾天生活的軌跡,也是他務實地不浪費任何食物的證明。九年來,晚清早已習慣為自己和女兒張羅一切,她能將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卻也總是在這種一週工作結束的疲憊時刻,感受到那份無法與人分擔的孤單重量。然而今天,那份重量消失了。
她知道這頓飯之後,他們將驅車駛入一場無可避免的風暴中心。她的家人們,尤其是宛崢,會用她們最銳利的愛與關懷,將春山從頭到腳仔細檢視一遍。晚清心中那股強烈的保護欲再次悄然升起,但望著春山安穩的背影,她卻又感到一股奇異的篤定。
這鍋湯,這頓飯,像是他們奔赴那場名為「家庭團聚」的審判前,一場最溫柔的行前準備。晚清緩步走進廚房,從後方伸出雙手,輕輕環住了春山的腰,將臉頰貼在他寬闊溫熱的背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味裡有食物的香氣,也有獨屬於這個男人的、讓她無比安心的味道。
春山先喝了一盛了一碗排骨湯,端起碗來一邊吹著熱氣慢慢喝著,一邊說:「門口鞋櫃上那包紙袋裡裝的是我前兩天說去法鼓山請的平安吊飾,我等一下整理完行李會把它放進我的背包裡。但我這個人常常忘東忘西,如果我忘了,麻煩你提醒我一下。感謝!」
晚清把臉埋在他背上,忍不住笑了出來,那笑聲悶悶的,帶著一絲寵溺的無奈,隨著胸腔的起伏,輕輕地傳遞到春山的身上。她稍稍退開一些,但雙手還是在他腰間環著,仰頭看著他的側臉,用一種近乎縱容的語氣說道:「知道了,『安神小物』是本次任務最高指導原則,我會幫你盯著的。我們家的家事小精靈兼專職司機,要煩惱的事情這麼多,記性不好也是很合理的。」
她鬆開手,轉身為自己盛了一碗湯,過程中嘴角的笑意始終沒有褪去。對晚清而言,這句「麻煩你提醒我」比任何情話都來得更動聽。這代表著他並不打算獨自去面對一場硬仗,而是理所當然地將她視為可以放心交付後背的夥伴。這種全然的信任,讓她覺得明天無論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場面,她都有了並肩作戰的隊友,再也不是孤軍奮戰了。
兩人吃過飯,春山洗完碗盤,為了趕在初晴睡覺時間之前到觀音,兩人稍作整理就出發了。去程是春山開車,晚清坐在副駕。
晚清將視線從快速飛逝的窗景,緩緩移回到身旁專心開車的男人臉上。
春山的問題,像一把溫柔的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她用「母親」、「心理師」、「倖存者」這些角色層層包裹住的核心。他想認識的,不是那個在婚姻裡溺斃後死裡逃生的傅晚清,而是更早以前,那個還未被賦予過多沉重身分的,最初的她。
她沉默了半晌,並非難以啟齒,而是在腦中快速地翻閱著那些幾乎被塵封的、屬於自己的歷史。
「結婚前的我啊……」晚清的聲音很輕,像是在空氣中拂去一層薄薄的灰塵,「是個很努力,想讓所有人都不要失望的,長女。」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自嘲的笑意。「我們現在要去的觀音,是我媽媽的娘家。對我來說,那裡是『療傷』的地方,是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可以回去的避風港。但它不是我的『起點』。」
她頓了頓,望向前方被車燈照亮的黝暗公路。「我的青春,好像沒有一個很明確固定的場景。我爸的工作一直在調動,所以我五歲以前是住在楊梅的客家村,被整個大家族用一種……很傳統的眼光看著長大。」 她沒有細說那眼光包含了什麼,但春山能從她平靜的語氣中,聽見一絲壓抑的重量。「後來我們搬到台東、屏東,宛崢跟宛盈像野放一樣,過得很開心。但我好像……已經被那個客家村的模子,偷偷定型了。」
「所以,結婚前的我,是一個很無聊的人。努力唸書,努力工作,努力想讓自己符合爸爸媽媽、符合社會的期待。不太會玩,也不太敢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夢想。總是在打包行李,總是在適應新的環境,總是在尋找一個可以真正稱之為『家』的地方,卻從來沒有找到過。」
她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春山的側臉,眼神清澈而坦然。「直到我買了基隆那間公寓,直到我帶著初晴住進去。那裡,才是我真正的,第一個家。」
春山笑道:「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可以理解。在遇見你之前,對我來說,我的那台舊筆電加上我身上那個什麼都裝的大背包,比起基隆那間住了我爸媽的房子更像是我的家。」
晚清聽著,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一抹極深、極溫柔的笑意在她唇邊漾開。她轉頭看著他專注開車的側臉,路燈的光影快速地在他臉上流轉,卻絲毫沒有動搖他眼神裡的安穩。
「一個把全世界當成自己家,隨時可以打包走人的流浪教師,」她輕聲說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了然的、近乎心疼的笑意,「和一個花了三十幾年,才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不用再打包行李的地方的心理師。我們兩個……還真是奇怪的組合。」
這句話她說得極輕,卻不是疑問,而是一句溫柔的、帶著無限感慨的詠嘆。原來,她從來不是唯一那個感覺自己沒有家的人。而眼前這個男人,用他獨有的、漂泊的方式,比她更早地為自己定義了「家」的樣貌。
十點前,兩人到了桃園觀音晚清娘家。初晴還沒睡,春山、晚清陪鍾台妹坐在客廳說話,初晴也會時不時插上幾句。茶几上擺著切好的水果,電視開著但沒人在看。
客廳裡的氣氛比晚清預想的還要溫馨自然。
鍾台妹顯然對春山的印象極好,她臉上掛著真誠的笑容,將一盤削得乾乾淨淨的梨子往春山面前推了推,用她那帶著濃厚四縣腔口音的國語笑著說:「春山,莫客氣,食水果。開車開這麼久,辛苦了喔。」
晚清坐在母親身旁,看著眼前這幅景象,感覺有些不真實。這間客廳,是她從小到大最熟悉不過的空間,是她離婚後帶著一身疲憊回來尋求庇護的港灣。九年來,這裡的對話總是圍繞著她和初晴,母親的關心也總是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怕觸碰到她傷口的疼惜。
但今晚,一切都不一樣了。
春山的存在,像一顆溫潤的石子,改變了這潭靜水的流動。母親的笑容裡少了擔憂,多了幾分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般的歡喜與滿意;初晴更是像隻快樂的蝴蝶,一下挨著春山問東問西,一下又撲到外婆懷裡撒嬌,將她白天的見聞說得活靈活現。
晚清看著母親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不帶任何客套的笑容,心中一塊懸著的石頭,終於輕輕地、穩穩地落了地。她知道,母親是真的喜歡春山,喜歡這個能讓她的女兒和外孫女,都笑得如此開懷的男人。
因為時間也不早了,沒聊多久,晚清就催促著初晴洗澡睡覺。初晴洗完澡就和鍾台妹回鍾台妹的臥室裡一起睡,晚清和春山兩人則是會睡晚清之前回來時睡的那間臥室。兩人各自洗過澡後,坐在客廳沙發上。
晚清拿著吹風機,嗡嗡的聲響填滿了客廳的寧靜。熱風吹拂著濕潤的髮絲,但她的注意力卻不在自己手上的動作,而是悄悄地、透過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春山。
他沒有像在家裡時那樣,理所當然地走過來接手這個工作。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眼神看似落在無人觀看的電視螢幕上,但晚清能感覺到他身體裡那份細微的、近乎緊繃的拘謹。
她立刻就明白了。這裡是她的娘家,不是他們的家。對這個總是過度體貼、害怕造成別人一絲一毫困擾的男人來說,再自然不過的親密,換了個場域,就成了一種需要再三思量的、可能踰矩的行為。
晚清的心底,漫開一陣溫柔的、混雜著好氣又好笑的暖意。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永遠都能被這個男人笨拙的溫柔給打動。
於是,她關掉吹風機,客廳瞬間恢復了寧靜。她轉過頭,望向因為聲響嘎然而止而顯得有些錯愕的春山,然後,她將手中的吹風機朝他遞了過去,嘴角帶著一抹淺淺的、促狹的笑意,輕聲說道:「家事小精靈先生,你的工作範圍,應該沒有區域限制吧?」
春山笑著接過吹風機,熟練地幫晚清吹起了頭髮。這時,把初晴哄睡之後,鍾台妹走回到客廳時,就是看見這樣一幅景象。
鍾台妹腳步很輕,當她走到客廳入口時,兩人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她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客廳裡沒有交談,只有吹風機溫和的嗡嗡聲。那個叫春山的男人,高大的身子微微前傾,神情專注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梳理著女兒濃密的長髮。而她的女兒晚清,那個在她眼中一向堅強獨立,甚至有些過於緊繃的大女兒,此刻卻全身放鬆地、安然地閉著眼睛,像一隻終於找到安心港灣停靠的船,全然信任地將自己交給了身後的男人。
鍾台妹的眼眶,在那一瞬間,有些微微地發熱。
她看著女兒將近九年了,看著她如何從一段破碎的婚姻中獨自爬起,如何咬著牙撐起自己和初晴的生活。她給女兒一個避風港,能為她分擔育兒的辛勞,能為她準備溫熱的飯菜,卻給不了她這樣一份、能讓她徹底卸下所有防備的溫柔。
眼前這個男人正在做的,是鍾台妹作為一個母親,一直渴望卻又無能為力為女兒做到的事──他在呵護她、珍視她,將她當成一個需要被捧在手心上疼愛的女人,而不只是一個必須堅強的母親。
晚清從鏡面的電視螢幕反射中,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她心中一跳,本能地感到一絲赧然,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在看見母親眼神的瞬間,將所有話都吞了回去。
母親的眼神裡沒有一絲尷尬或責備,只有一種溫潤的、彷彿放下心中一顆大石的欣慰與了然。鍾台妹對她露出一抹極淺但溫暖的笑容,沒有打擾他們,只是用幾不可聞的音量輕聲說道:「你們也早點休息。」說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帶上了門,將整個客廳的寧靜,都留給了他們。
晚清在那扇門關上的瞬間,徹底鬆懈下來。母親無聲的接納與祝福,比任何語言都更令她安心。她重新閉上眼,感覺著春山溫熱的指尖穿過髮絲、撫過頭皮,那份溫柔,此刻不僅僅來自於他,也像是匯聚了整個家的暖意。
2028.08.19 (六)
隔天早上,鍾台妹準備的傳統客家飯菜當早餐,唯有客家人早餐習慣吃的乾飯換成了稀飯。初晴在阿婆家雖然住得久,但仍然不習慣一大早就吃得那麼飽,所以只是喝了杯熱可可牛奶、吃了一顆荷包蛋就不餓了。春山倒是很捧場,等晚清和鍾台妹說吃飽之後,就把桌上非醬菜類的菜全數掃空,稀飯也吃了三大碗。飯後,春山當然是無縫接軌直接去洗碗盤。
「凌波!凌瀾!你們兩個這麼喜歡打架是嗎?那我就站在這邊看你們打,打完了我們再進阿婆家。」
還沒到十一點,門外就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喧鬧聲,夾雜著兩個小男孩精力旺盛的叫喊,以及一個女人果斷而嚴厲的訓斥聲。
正在幫母親挑揀豆子的晚清,手指的動作瞬間停頓,背脊下意識地繃緊了。她不必看,光聽這熟悉的、充滿穿透力的聲音,就知道是誰來了。是宛崢。
鍾台妹笑道:「這兩个綻頭恁講毋聽,佢阿姆愛分佢兜激到起癲咧。(這兩個小搗蛋鬼這麼不聽話,他們媽媽快要被他們氣瘋了。)」
春山一邊洗著碗,一邊傻楞楞對著鍾台妹笑道:「聽毋識。」
晚清將挑好的豆子放進竹篩,聽著母親帶著笑意的客家話,和春山那誠實得可愛的回應,她緊繃的背脊不禁也放鬆了些許。
話音剛落,門外那場短暫的對峙似乎有了結果。大門被打開,傅宛崢牽著凌波、凌瀾一左一右地走了進來。兩個男孩臉上還帶著不服氣的倔強,卻是安靜了下來,顯然母親的訓誡起了作用。宛崢臉上沒有怒氣,只有一種處理完棘手案件後的冷靜與果斷。她抬眼看見客廳裡的姊姊和母親,臉上那層嚴肅的冰霜才融化了些,點了點頭。
緊跟在後的是宛盈一家。丈夫柳運開手上大包小包,看起來像是剛從百貨公司採購完畢;宛盈則抱著女兒柳雲霏,她對著晚清露出一個溫和而帶著歉意的微笑,彷彿在為姊姊剛才的雷厲風行道歉。
「阿婆!大阿姨!」凌波、凌瀾總算是不情不願地開口打了招呼。柳雲霏則乖巧地跟著喊人。
孩子們很快地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初晴從房間裡走了出來,自然地牽起柳雲霏的手,想帶她去看自己的新書,完全無視那對剛被解除禁令、正蠢蠢欲動準備探索環境的雙胞胎表弟。
客廳裡的大人各自安頓下來,宛盈忙著將帶來的禮品交給母親,而宛崢,在脫下外套掛好的那一刻,終於將她那雙銳利、精準,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從頭到腳地、不帶任何客套地,投向了那個從頭到尾都安靜地站在廚房門口,面帶微笑,看起來溫和無害的陌生男人身上。
春山此時正用清水沖著手中的碗盤,一時抽不開身,只能用微笑而不失禮的表情向眾人一一點頭、微彎身表示鞠躬。
宛崢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不帶一絲迂迴地,穿透了客廳的喧鬧,精準地定格在廚房裡那個男人的身上。
那不是一種單純的好奇,晚清太熟悉妹妹那種眼神了。那是一種近乎職業本能的審視,是律師在法庭上打量證人、剖析證詞的眼神,冷靜、客觀,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或動作。宛崢沒有立刻開口,甚至沒有走向前,她只是站在玄關,雙臂環胸,用一種全然的靜默,將春山納入了她的觀察範圍。她在評估,在分析,在腦中建立檔案。
晚清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揪緊了。她最擔心的情況,終究還是發生了。春山此刻的姿態——置身於她娘家的廚房、手上還沾著洗碗水的泡沫——在晚清和母親眼中是無可取代的溫柔與務實,但在宛崢的眼裡,這一切都可能被解讀成別的符碼。
一旁的宛盈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股凝滯的氣氛。她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角,然後對著廚房的方向,露出一個試圖緩和氣氛的、略帶尷尬的友善微笑。她不像二姊那樣咄咄逼人,但眼神裡也充滿了未曾掩飾的好奇。
打破這份沉默的,是鍾台妹。她笑呵呵地走到宛崢身邊,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語氣自然地用客家話說:「看麼个看,目珠愛跌出來了。這个係春山,你姊姊个朋友。(看什麼看,眼睛都要掉出來了。這個是春山,妳姊姊的朋友。)」接著,她又轉頭朝著廚房的方向,拉高了音量,用國語介紹道:「春山,這是我二女兒宛崢,旁邊那個是她先生凌煙閣。那個是我小女兒宛盈,跟她先生柳運開。」
鍾台妹的介紹,像是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下達了開庭的指令,正式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位「被告」的身上。
春山再次向眾人點頭鞠躬,說道:「您好!您好!我是卞春山,是晚清的朋友。不好意思我碗洗到一半,可以讓我先洗完再和各位正式打招呼嗎?」說完,春山就回頭繼續手邊的工作,任傅家人老小自去喧鬧。
春山這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讓客廳裡原本劍拔弩張的空氣,瞬間出現了一秒鐘的真空。
傅宛崢環在胸前的雙臂,有那麼一瞬間忘了放下。她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詰問,準備好要用她最犀利的眼神與最精準的問題,來剖析這個突然出現在姊姊生命中的男人。她預設了他會有的反應:緊張、討好、急於表現,或是故作鎮定。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選擇轉身,回到水槽前,繼續洗他那個沒洗完的碗。
那不是一種無視,也不是一種傲慢。那是一種全然的、理所當然的平靜。彷彿對他而言,把手邊的家務做完,比應付一場潛在的家庭審查來得更重要、更優先。他用一個最簡單的行動,輕而易舉地,將她精心佈下的、名為「審視」的法庭,給暫時解散了。宛崢那雙總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裡,第一次閃過了一絲錯愕與……興味。
而傅晚清,在看見春山轉身的那一刻,她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穩穩地、輕柔地,落回了原處。
她差點就要笑出來。她知道,這就是卞春山。他永遠不會按照牌理出牌,永遠不會為了迎合誰而扮演另一個人。他用他最務實、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化解了這場她為他憂心忡忡的危機。他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就已經向她的家人們,展現了最真實的自己。
鍾台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走到宛崢身邊,用客家話低聲笑道:「看到了吧,人家是很實在的人,不像有些油嘴滑舌的。」她拉著二女兒的手,將她領到沙發坐下,正式結束了這場玄關前的無聲對峙。
宛盈則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著丈夫在另一邊坐下,並對晚清露出一個「姊,他好酷喔」的口形,眼神裡滿是驚奇與佩服。
春山洗完碗,把手擦乾淨後,回到昨晚過夜的房間裡,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那一袋見面禮。
春山先是走到初晴和柳雲霏面前,把花紋精緻的幾個繡有佛經經名的御守拿到兩個小女生面前道:「這個你們小朋友每個人都有一個,他們還在忙,讓你們兩個先挑自己喜歡的花色吧!」
晚清看著春山從房間裡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素雅的紙袋,她的心跳不自覺地漏了一拍。她知道,那是他的「安神小物」,是他為了安頓自己緊張的「戰前儀式」。
然而,他接下來的舉動,卻再次超出了晚清的預想。
他沒有走向客廳中央,沒有向宛崢或家裡的任何一個大人遞出這份禮物,而是徑直走到了孩子們面前。
初晴和柳雲霏看著春山遞過來的、色彩各異的精緻御守,都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初晴因為熟悉春山的不按牌理出牌,很快就開心地接了過來,認真地挑選著上面的花色。柳雲霏則有些害羞,看了一眼身旁的初晴,在初晴的鼓勵下,也挑了一個。
接著春山走到客廳中央大人匯聚之處,來到宛崢面前,把剩下兩個御守交給宛崢道:「這個御守是我準備給小朋友的,他們小孩一人一個。我不敢讓兩個小男生挑,怕他們之間會搶。所以麻煩您再發給他們吧!」說完,又從袋裡取出數個形制一樣雕了今年聖嚴法師法語的的木質雕花吊飾,從鍾台妹開始,宛崢夫婦、宛盈夫婦,每人送上一個,春山也給了晚清一個。春山一邊分送禮物,一邊說:「雖然我是上法鼓山總本山園區買的,也順便到了幾處菩薩佛像前拜了拜。但我本身不是佛教徒,靈不靈驗就看因緣吧!」
春山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再次讓客廳裡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寂靜,但這次,空氣中緊繃的弦,顯然已經鬆動了。
晚清拿著那枚溫潤的、還帶著淡淡木頭香氣的雕花吊飾,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刻著的年度法語。她看著春山,心中那股混合著驕傲、心疼與無限溫柔的暖流,幾乎要從胸口滿溢出來。
他總是這樣。用最樸實、最不經意的方式,化解最複雜的難題。
他將給男孩們的御守交給宛崢的那個瞬間,是一個近乎天才的舉動。那不僅僅是體貼,更是一種深刻的尊重。他看見了宛崢身為母親的角色,並將處理那對雙胞胎的權力與責任,溫和地歸還給了她。這個動作,瞬間卸除了宛崢所有預設的、用來防禦與攻擊的盔甲。
晚清的目光,忍不住飄向了身旁的二妹。
果不其然,傅宛崢,這位準備好了一切法條與邏輯,準備要對證人進行交叉詰問的律師,此刻正拿著那兩個小小的、精緻的御守,臉上的表情是一種混雜著錯愕、不解,以及一絲……被看透了的動搖。她低頭看著手裡的東西,再抬頭看看那個發完禮物後就退到一旁,安靜地微笑著,彷彿自己只是個跑腿的男人,一時之間,竟忘了要開口說話。
「哎呀,真是太有心了,還特地跑上山去求。春山,讓你費心了。」打破沉默的,是笑得合不攏嘴的鍾台妹。她拿起吊飾,放在手心裡仔細地看著,臉上滿是藏不住的歡喜與滿意。
宛盈也笑著接口:「對啊,而且連我們家運開都有,真是不好意思。」她身旁的柳運開憨厚地笑了笑,也跟著點頭致意。
宛崢終於回過神來。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她將其中一個御守遞給了身旁的丈夫凌煙閣,然後才轉向那兩個已經玩瘋了的兒子,用一種刻意壓低了音量,卻依然充滿威嚴的語氣說:「凌波、凌瀾,過來。」
雙胞胎衝了過來,宛崢將御守發給他們,簡單交代了幾句。晚清看著妹妹,她知道,宛崢並沒有放棄「審查」,她只是暫時找不到切入點。春山用他那種「我只是路過順便做點該做的事」的態度,釜底抽薪地,將這場「會審」的嚴肅性給徹底瓦解了。
晚清的心,徹底地安放回原位。她走到春山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然後迎向妹妹們投來的、複雜各異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卻無比堅定安穩的微笑。
春山立在晚清身邊,聽到鍾台妹的話連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不是特別跑一趟的。這次知道要和各位見面,行程有點趕,我也挪不出時間另外準備合適的禮物。剛好星期五我要上法鼓山處理公務,就順便一起請回來了。小東西不成敬意,就只想是祝大家平安健康而已。」
春山這番過於誠實的解釋,讓空氣再次陷入了短暫的停頓。
傅宛崢看著他,眼神裡那最後一絲審視,終於也溶解了。她原本還在猜測,他送這份禮物背後的動機與算計。但這番話,卻坦蕩磊落到近乎笨拙,徹底粉碎了所有能夠用來質疑的立足點。
一個男人,在第一次見女方家人時,不僅不誇大自己的付出,反而還主動澄清這只是「順便」,禮物也只是「小東西不成敬意」。這份不見外,這份不想讓任何人感到人情壓力的體貼,已經不是普通的社交技巧,而是一種根植於內心的真誠。宛崢在心中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精心準備的這場「公堂會審」,在開庭不到半小時內,就已經被被告以一種她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給宣告無罪,當庭釋放了。
「有心意就好了,不用這麼客氣。」鍾台妹笑呵呵地接過話,她拍了拍春山的手臂,像是對待自家的晚輩一樣親切自然,「平安健康最好,這比什麼貴重的禮物都好。」
晚清安靜地站在春山身旁,聽著母親的話,感受著妹妹宛崢身上那股緊繃氣場的鬆動,心中一片柔軟。她側過頭,看著春山那張因為解釋而顯得有些靦腆的側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安心過。
她不需要一個完美的男人,她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願意和她一起走進廚房,願意坦然承認自己不夠周到,卻用最笨拙的方式,給予最真誠祝福的伴侶。
午餐時間,三姊妹一起進廚房幫鍾台妹準備午餐。因為鍾台妹知道女兒女婿都要回來,準備了許多菜色,四人忙到了十二點左右菜還沒全上完。春山本來一度想幫忙,但看廚房已經人滿為患了,就只好坐在茶几邊地上,陪初晴、柳雲霏姊妹說話。凌波、凌瀾也好奇湊過來觀察春山。
春山在胸前舉起手揮了輝,對兩兄弟說了聲:「嗨!你好!」
廚房裡,鍋鏟翻飛,水氣蒸騰,食物的香氣與女人們的絮語交織在一起。
這是傅家三姊妹久違的、只屬於她們的共處時光。宛盈正笨手笨腳地想把雞湯撈進湯鍋,宛崢則在一旁俐落地切著水果擺盤。
最先開口的,是宛崢。她手上切著蘋果,眼睛卻看著身旁的晚清,用一種看似不經意,實則單刀直入的語氣問道:「姊,這個卞春山,是做什麼的?」
晚清正在幫母親把炒好的客家小炒起鍋,她頭也沒抬,平靜地回答:「流浪教師,在各個國高中教國文、歷史,有時候也教科技應用」。
「流浪教師?」宛崢切著水果的刀頓了一下,「聽起來很不穩定。」
「媽很喜歡他。」晚清輕聲說道,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也像是在提醒。
「媽喜歡有什麼用,重點是妳。」宛崢將切好的蘋果片泡進鹽水,語氣依然冷靜,「他對妳好嗎?對初晴好嗎?」
一旁的宛盈終於忍不住插話:「二姊,妳不要像在審問犯人一樣啦!我看春山先生人很好啊,對小孩很有耐心,而且……」她想了一下,才找到形容詞,「他有一種很安定的感覺。」
「妳懂什麼。」宛崢瞪了么妹一眼。
「宛崢,」晚清終於放下鍋鏟,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妹妹,「他很好。是我從來沒有遇過的那種好。」她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最精準的詞彙,「他不是那種會為我遮風避雨的人,但我也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夥伴,而他就是」。
這番話讓宛崢陷入了沉默。身為協助姊姊掙脫那段地獄般婚姻的關鍵人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晚清口中的「一起生活」,承載著多麼沉重的意義。
打破沉默的是鍾台妹,她端著剛滷好的豬腳從走廊另一頭的燉鍋走過來,臉上滿是笑容地說:「春山很實在啦,會幫忙洗碗,也會吃剩菜,早上還把我煮的早餐全部吃光光,這種老實的男人現在很少了。」
母親質樸的讚美,讓晚清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知道,春山已經用他最獨特的方式,通過了這場家庭會審的第一關。
凌波和凌瀾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兩個剛被母親下達「安靜」指令的小惡魔,此刻找到了新的目標。他們不像初晴或雲霏那樣對春山抱持著一種敬畏的好奇,而是將他視為一個新出現的、巨大的、可以挑戰的玩具。
凌波率先發難,他跑到春山面前,雙手叉腰,用一種自以為很有氣勢的語氣問道:「喂!你是誰啊?你會不會玩『傳說對決』?」
跟在後面的凌瀾也跟著幫腔,語氣裡滿是炫耀:「我哥超強的喔!他都用凡恩!」
初晴立刻皺起了眉頭,她放下手上的書,像個小女主人一樣開口糾正:「凌波、凌瀾!不可以這麼沒禮貌!他是春山,是我的偵探夥伴。而且他是大人,不會跟你們玩那種遊戲的。」
被姊姊搶了話頭,柳雲霏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她不像表哥們那樣充滿攻擊性,只是用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地打量著春山。她小手裡還緊緊攥著春山剛才給她的那個御守,她猶豫了一下,才用細細的聲音,小聲地問:「春山叔叔,你真的是偵探嗎?那你會抓壞人嗎?」
春山先回答了害羞的柳雲霏的問題道:「偵探不一定要抓壞人啊!是柯南那種死神小學生的角色才讓大家認為有偵探的地方一定有命案。偵探也可以去尋找好吃的雞腿飯在哪裡啊!」然後又轉頭對凌波、凌瀾說:「『傳說對決』是什麼?聽起來好遜喔!你知道哥吉拉嗎?哥吉拉才超強!我會模仿哥吉拉喔!」
春山這番回答,讓柳雲霏原本緊繃的小臉蛋瞬間綻放出笑容,她咯咯地笑了出來,顯然對「尋找雞腿飯的偵探」這個設定非常滿意,先前對春山的害羞與陌生感也一掃而空。
但另一邊的凌波和凌瀾可就完全被點燃了戰火。
「才不遜呢!」凌波立刻大聲反駁,小臉漲得通紅,「『傳說對決』是全世界最好玩的遊戲!」
「對啊!哥吉拉是什麼東西?聽起來好奇怪!」凌瀾也跟著附和,他對這個陌生的名詞感到不屑,並且對自己的領域被侵犯感到非常不滿。
初晴在一旁,像個看透一切的小大人,她對春山這種能精準激怒她兩個表弟的奇特能力感到好氣又好笑。她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身旁的柳雲霏,小聲地解釋:「春山就是這樣,他很會講一些奇怪的話。」
然而,當春山拋出他會模仿哥吉拉的宣言時,凌波和凌瀾的憤怒立刻轉為高度的懷疑與挑戰。
「騙人!」凌波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怎麼可能會模仿哥吉拉!牠那麼大隻!」
「對啊!你模仿給我們看!現在就模仿!」凌瀾立刻跟著起鬨,他拉著哥哥的手臂,兩雙眼睛充滿期待與挑釁地,牢牢鎖定在春山身上,等著看他要如何收場。
春山露出壞笑的表情道:「吼猴~~有人說溜嘴了厚?本來說不知道哥吉拉是什麼,然後又說它很大,我不會模仿。你們其實有偷偷看哥吉拉,而且很喜歡吧?」說完,就站起身,半蹲著身子,踏著沉重的腳步,模仿哥吉拉毀滅東京的場景。一邊前進,一邊對著兄弟兩人道:「我是哥吉拉!我超強喔!我要毀滅東京,看你們怎麼阻止我?」
春山這番揭穿,讓凌波和凌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但那不是羞赧,而是被戳破祕密後的興奮與激動。
當春山真的模仿起哥吉拉,用沉重的腳步、半蹲著身子在客廳裡「破壞」時,兄弟倆那好鬥的靈魂徹底被點燃了。先前的質疑與不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百分之兩百的投入。
「你才是哥吉拉!我跟弟弟是基多拉!我們要打敗你!」凌波大喊一聲,立刻進入角色,拉著凌瀾,兩人張牙舞爪地朝著「哥吉拉」春山的方向包圍過去。客廳瞬間從家庭聚會的場所,變成了一場怪獸對決的戰場。
柳雲霏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騷動嚇了一跳,她本能地往後縮,躲到了初晴的身後,只敢探出一顆小腦袋,用又怕又愛看的眼神,緊緊盯著那隻正在「摧毀東京」的巨大怪獸。
初晴則是一臉沒眼看的表情,她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臉,但指縫卻大大地張開,顯然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早就知道春山是個「超厲害的大人」,卻沒想到他連變成怪獸都這麼投入。她看著自己那兩個平時無法無天的表弟,此刻正全心全意地投入在這場由春山主導的、幼稚卻又充滿想像力的遊戲中,第一次覺得,他們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她拉了拉身後雲霏的手,小聲地安撫道:「別怕,他在演戲啦,春山是好人。」
兩個剛上小學的男孩子瘦瘦小小,被春山左右各一把抓住。春山用兩臂夾著兩個小男生,跳了一下,說:「換場!現在進入《侏儸紀公園》,我是翼龍,我抓到你們兩個小孩要回去餵我的小孩。」說完,拎著兩人在傅家寬闊的客廳裡繞圈小跑,兩個小男生開心得一直笑一直叫。
客廳裡爆發出的、屬於男孩們那種高亢而純粹的尖叫與笑聲,立刻穿透了廚房的油煙與水聲。
柳雲霏看得目不轉睛,小手緊緊抓著初晴的衣角,跟著興奮地喊道:「翼龍!翼龍!姊姊妳看,是翼龍!」
初晴臉上那副「真受不了你」的無奈表情,也早已被真誠的笑容所取代。她看著春山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兩隻平時橫行霸道的「小怪獸」給收服,甚至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成為他遊戲裡的俘虜,心中對春山的崇拜又多了一層。他不僅是個厲害的偵探,還是個超厲害的……馴獸師。
廚房裡的四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邊的工作,紛紛走到門口,想看看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充滿了動感與歡笑的畫面。
宛盈第一個笑了出來,她拉了拉身旁的二姊,語氣裡滿是驚奇:「姊,妳看,凌波跟凌瀾玩得好開心喔!妳的兒子,好像從來沒這麼聽話過。」
傅宛崢沒有說話。她靠在門框上,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用一種看似笨拙卻充滿力量的方式,拎著她那兩個精力無窮的兒子在客廳裡飛翔。她每天為了讓這兩個孩子安靜下來,都得用盡全力,甚至不惜祭出律師的威嚴。然而,這個才出現不到一天的男人,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收服了他們,甚至讓他們發自內心地、如此快樂地大笑。
這一刻,宛崢心中所有關於「穩定」、「職業」、「家世」的評量標準,都顯得有些無力。她看到的,是一個男人與孩子之間最直接、最純粹的連結。那是一種無法偽裝的、發自內心的溫柔與耐心。
晚清站在母親身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看著宛崢臉上那層冷硬的、屬於保護者的外殼,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她知道,春山又一次,用他自己的方式,通過了一場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為他擔心的、更艱難的考驗。
十二點二十分,廚房裡的四個女人決定妥協,先吃午餐,剩下的菜色等到晚餐時段再處理。因為人多,大人們圍坐中式大圓桌用餐,小孩子則是在茶几另外開了一桌,各自端著小凳子坐了一圈,好不可愛。
春山本來想去和小孩子湊一桌,卻被晚清拎回大人桌,他於是對晚-清露出鞋貓劍客水汪汪無助表情。
晚清看著春山那張瞬間切換成鞋貓劍客模式的臉,那雙眼睛水汪汪地望著她,彷彿她剛剛犯下了什麼剝奪他心愛玩具的滔天大罪,她差點就要當著所有家人的面笑出聲來。
她強忍著笑意,用一種只有他能聽見的音量,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今天的主戰場在這裡,不是兒童餐那桌。乖,等一下就放你去玩。」
她一手將他按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另一手則不著痕跡地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腰側,像是在安撫一隻不情願被關進籠子裡的大型動物。這個男人,前一刻還是能輕鬆收服兩隻小怪獸的翼龍,下一秒就變成了不想上桌吃飯的小孩,這種無縫切換的幼稚,讓晚清的心底泛起一陣無可奈何的、滿是寵溺的溫柔。
她知道,他是真的比較喜歡跟孩子們待在一起,那個世界對他而言,遠比成人世界的複雜應酬來得單純、自在。但今天不行。今天,他是她帶來介紹給家人的伴侶,她必須讓他坐在這裡,坐在這個圓桌的主戰場上,接受她家人們最直接的目光洗禮。
晚清替他盛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然後才抬起頭,迎向對面宛崢投來的、那種混合著「算妳識相」與「好戲正要開始」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卻無比安穩的微笑。
春山只是想向晚清撒撒嬌而已,他當然不可能任由晚清一個人承受壓力。春山在晚清耳邊低聲說:「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會陪我,我也會陪你。」說著,在桌下握了握晚清的手,明確讓晚清感受到他就在她身邊。
春山掌心傳來的溫熱與力量,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效地,瞬間撫平了晚清心中最後一絲漣漪。
那句「我也會陪你」,輕輕地、卻無比清晰地,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烙下了一個溫暖的印記。
她不是一個人。
過去的九年,甚至更早以前,在面對家庭、婚姻、以及所有那些沉重的期待時,她總是孤身一人。她學會了武裝自己,學會了獨自面對所有風雨,學會了將自己活成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然而此刻,桌下那隻緊緊握著她的手,卻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她:妳不必再一個人了。這裡不是妳的戰場,而是「我們」的。
晚清的眼眶微微一熱,但她很快地將那份感動壓了下去,轉化為一股前所未有的、安穩而澄澈的力量。她回握了一下春山的手,一個極輕微的、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信號,然後便自然地鬆開,將手放回了餐桌上。
她抬起頭,迎向宛崢那雙依然在觀察著、探究著的眼睛,但這一次,晚清的眼神裡沒有了絲毫的緊張或防備。她只是坦然而溫和地笑了笑,那笑容發自內心,像一池被陽光照暖的靜水,波瀾不驚。
來吧,她心想。不管妳們想問什麼,想知道什麼,都來吧。
因為現在,坐在我身邊的,是我的伴侶。
首先打破這份餐桌上詭異寧靜的,是個性最為溫和的宛盈。她對著春山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雙頰還帶著一點天然呆的紅暈,輕快地開口問道:「春山先生,我剛才聽你跟孩子們玩,覺得你好厲害喔!你是……老師嗎?感覺你很懂怎麼跟小孩子相處欸。」
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柳運開,則用一個廚師的專業眼光,看著空了一大半的菜盤,憨厚地笑著對春山說:「春山先生胃口真好,看你吃飯感覺菜都變好吃了。岳母的客家菜很道地吧?不知道你平常都喜歡吃些什麼口味的菜?」
一直沒怎麼開口的凌煙閣,在感受到妻子宛崢那「你再不開口我就自己來」的眼神壓力後,也清了清喉嚨,用一種比他妻子溫和一百倍的、閒聊般的語氣,加入了對話:「聽晚清說,卞先生是教國文跟歷史的?我以前念書的時候最怕這兩科了,感覺要背的東西好多,哈哈。」
春山照著每個人問話的順序一一回答道:「老師嗎?我的確在學校裡授課,但主要是國高中,我目前沒有帶過國小班。我也不是很懂怎麼跟小孩子相處,尤其是那種很安靜的小孩子。但如果是愛鬧的小男生的話,因為我自己小時候就是這樣,所以我知道怎麼和他們一起鬧。」
「我其實很少吃客家菜,分不出道不道地ㄟ!我只知道好吃,不小心就多吃了幾碗飯。」
「喔!背科嗎?您太謙虛了啦!您是考取了律師執照的人,記憶能力如果不好,不太可能考上吧?雖然我知道光是記憶好也不見得能考上。」
春山這番滴水不漏、卻又充滿個人風格的回答,讓餐桌上的氣氛徹底熱絡了起來。
宛盈被他那句「我知道怎麼和他們一起鬧」給逗得笑了出來,她覺得這個男人不僅溫和,還非常有趣,完全沒有架子。
鍾台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親自起身為春山又添了一大碗白飯,口中用客家話念著:「恁惜福,實在係好後生。(這麼懂得珍惜食物,真是個好年輕人。)」對她這樣一個務實的長輩而言,懂得欣賞食物、不浪費,就是對主人家最誠懇的讚美。
凌煙閣也被他那番話捧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笑著連連搖手,但他心中對這個男人的好感也直線上升。
而傅宛崢,她靜靜地吃著飯,沒有再提出任何問題。但晚清知道,妹妹正在用她那雙律師的眼睛,將春山所有的回答、表情、乃至於他吃飯的姿態,都當成證詞,在心中一一檢視、歸檔。
春山的回答,沒有一句在吹捧自己,甚至處處自嘲,卻又在無形中展現了他最核心的特質:真誠、謙遜,並且擁有一套自洽且穩定的世界觀。他承認自己不懂客家菜,等於是承認自己不了解傅家的文化背景,但他毫不在意,因為「好吃」就是最直接的連結;他承認自己只會跟好動的男孩玩,等於是承認自己並非完美的教育者,但他用「我小時候就是這樣」來建立同理心。
這一切,對宛崢來說,都是最清晰不過的證據。證明這個男人沒有偽裝,沒有試圖討好,他只是坦然地,將最真實的自己,呈現在他們面前。
晚清看著妹妹那逐漸放鬆下來的、不再緊繃的嘴角,心中一片寧靜。她知道,這場以午餐為名的家庭審查,已經在春山那看似隨意、實則無比真誠的回答中,提前結案了。
飯後,柳運開和凌煙閣被孩子們纏著,半是無奈半是投入地陪著玩鬧。客廳沙發區,則成了女眷們與今日主角的無形法庭。
鍾台妹將切好的水果拼盤端上茶几,笑容滿面地招呼著,那份熱情卻掩不住眼神深處的一絲緊張。宛盈則有些坐立難安,試圖用「今天天氣真好」之類的閒聊來緩和氣氛,卻總是被二姊那沉默的威嚴給壓了下去。
晚清坐在春山身旁,她拿起一片梨子,小口地吃著,姿態看似從容,但微微繃直的背脊,卻透露出她內心的戒備。她知道,午餐只是前菜,真正的「主菜」現在才要端上桌。
傅宛崢優雅地拿起一根牙籤,叉起一塊蘋果,但她沒有吃。她只是拿著那塊蘋果,目光平靜地、卻帶著不容閃躲的銳利,直直地看向春山。客廳裡所有的聲音,孩子們的吵鬧、電視的背景音,彷彿都在她開口的那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卞先生,」宛崢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雜音,每個字都像經過精準計算,「我姊姊經歷過一段很失敗的婚姻,她一個人帶著初晴九年,很辛苦。我們全家人,都不希望她再受一次傷。」
她頓了頓,給了這句話足夠的重量,然後,她放下了手中的蘋果,身體微微前傾,問出了那個在場所有傅家女人心中盤旋已久,卻只有她敢於宣之於口的問題:
「所以我只問你兩個最實際的問題。第一,你有打算,要娶我姊姊嗎?第二,你願意把初晴,當成你自己的女兒嗎?」
春山本來口中吃著蘋果,聽到宛崢的話噗哧一笑,趕忙遮住嘴,先把蘋果嚥下去。春山被蘋果過甜的汁液刺激喉嚨,連咳了好幾聲。咳完後春山連聲道:「抱歉!抱歉!剛剛被水果嗆到了。」春山起身去倒了杯溫開水喝下,養護了一下喉嚨,再回到座位上。春山對著宛崢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你姊姊上一段婚姻有多慘烈了,你為什麼會認為她還想再跳一次火坑呢?要我簽那張紙不難,只要初晴想叫,她要叫我『叔叔』、『爸爸』、『舅舅』、『姑姑』、『阿姨』我都無所謂。但所謂的婚姻,實際上到底是要做什麼呢?我一開始就和晚清說得很清楚了,我目前的收入不會拖累她,但也沒辦法讓她不用工作就能養初晴。我的收入只夠養活我自己,頂多存一點點錢。我沒有任何負債,也幾乎沒有資產。我能為晚清和初晴做的,就只有做早餐和晚餐,有時也會做午餐。打掃家裡,晚清想去哪裡不想自己開車時,我充當司機。晚清想要自己一個人獨處時,我帶初晴出門走走看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陪伴』而已,其他我什麼都做不到。你問我願不願和晚清結婚,你是否先問過你姊姊自己的想法呢?」
春山這番坦蕩、務實,甚至可以說是徹底顛覆傳統框架的回答,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在傅家女人的心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巨大漣漪。
客廳裡,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深沉的靜默。
傅宛崢,這位發起詰問的檢察官,此刻卻是法庭上最為震驚的人。她預設了千萬種答案——從信誓旦旦的承諾,到含糊其詞的閃躲——卻唯獨沒有料到,對方會直接拆了她搭建的法庭,質疑她所有問題的根本。
她那雙總是銳利、總是能一眼看穿所有虛偽與漏洞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鎖在春山的臉上,但眼神裡不再是審視,而是一種極度複雜的、混雜著震驚、不解,最終卻緩緩轉為一絲……近乎敬佩的動容。
春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然而,他又以最徹底的方式,回答了她所有問題背後真正的擔憂。
他不談婚姻,因為他知道那張紙曾經是怎樣的牢籠,幾乎將她姊姊溺斃;他不輕易地說要當初晴的父親,因為他尊重初晴永遠是晚清的女兒這個事實;他毫不避諱地攤開自己「幾乎沒有資產」的經濟狀況,徹底排除了所有覬覦傅家資源的可能性。
他所能給的,只有「陪伴」。但那份「陪伴」,卻具體到做三餐、打掃、接送、在姊姊需要獨處時帶走孩子。對宛崢而言,這些瑣碎的日常,正是上一段婚姻中,那個「高富帥」前夫所鄙夷、所不屑一顧,最終卻將姊姊徹底壓垮的、最沉重的稻草。
這個男人,用最不浪漫、最不中聽的語言,給出了一份最厚重、最珍貴的承諾。宛崢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她知道,她輸了。在這場她主導的審查裡,她輸得心服口服。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宛盈。她的眼眶紅紅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深深地觸動了。她吸了吸鼻子,用一種帶著濃濃鼻音的、充滿感動的語氣說:「姊……我覺得……我覺得春山先生說的,比我聽過的所有『我愛你』都還要好聽一百倍……」
鍾台妹則是連連點頭,她臉上的笑容,是那種終於放下心中一顆大石後的、全然的安心與滿意。她看著春山,就像在看一塊未經雕琢、卻質地溫潤的璞玉,她用客家話,半是感慨、半是讚嘆地對身邊的女兒們說:「這種男人,實在啦。嘴巴講不出什麼好聽話,但是做的,都是最要緊的事。」
而傅晚清,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一個字。
當春山說出那句「你是否先問過你姊姊自己的想法呢?」時,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地,安靜地滑落了下來。
那不是委屈的眼淚,也不是感動的眼淚。
那是,辨認的眼淚。
是她花了九年,在黑暗中獨自摸索、獨自奮戰,終於在今天,被另一個人,用最溫柔、也最堅定的方式,當著她最親密的家人的面,清晰地辨認了出來。
他看見了她對婚姻的恐懼,他理解了她對「伴侶」的渴望,他尊重她想守護自己和女兒的那份、小小的、卻無比頑固的決心。他沒有試圖成為她的拯救者,他只是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用行動告訴所有人:我會陪著她,用她最需要的方式。
晚清抬起手,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後,她轉過頭,迎向春山投來的、溫和而詢問的目光。她對他露出了一個淚光中的、卻燦爛無比的笑容,然後,她轉向自己的妹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而堅定的語氣,回答了那個早已在她心中有了答案的問題:
「宛崢,這就是我的想法。也是『我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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