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神探》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查案用右腦,不要用左腦。」《神探》海報上的副標語出自電影中的一句對白,不確定有沒有道理,但總之很難忘掉。小時候資源不豐,一直很想看到《神探》,卻沒有機會,只有海報設計與標語常常縈繞在心頭;一直到上大學之後,終於找到來看,回應心中的情結,也有點浪漫化整個觀影經驗,優點缺點各自被遮蔽,感性先行;現在回頭想想,好像不全是壞事。
《神探》是杜琪峯與韋家輝攜手執導的第 11 部,也是最後一部電影,在此之後,兩人仍有合作電影,卻無「聯合執導」的名目。在 2003 年《大隻佬》之後,杜韋有數年時間分頭創作,《神探》算是「雙劍合璧」模式的小回歸,電影由韋家輝與歐健兒編劇,劉青雲、安志杰、林家棟、林熙蕾主演,幕後除了銀河映像攝製班底,還有法國音樂家 Xavier Jamaux 於本片首次開啟與銀河映像的長期合作。本片於 2007 年威尼斯影展入選主競賽,且進行世界首映,並獲 2008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2025 年,本片藉影展機會於臺灣放映,大銀幕觀看,別有意義。
《神探》故事描述一位「神探」陳桂彬(劉青雲),曾破獲懸案無數,最後卻因為精神問題離開警職。陳桂彬有神秘能力,可以具體看見常人背後的心象,景仰他的年輕後輩何家安(安志杰),有天帶著疑案來訪:兩個警員在某個晚上共同進入樹林抓賊,卻只有一個警員走出,另一人永久失蹤。陳桂彬為此復出調查,鎖定當晚走出樹林的警員高志偉(林家棟)為疑兇;查案過程中,陳桂彬幻象頻發,案情也愈發撲朔迷離。
《神探》描述一個超能力警探,將自己關在心靈的困境之中,力求破案;論電影整體構思,韋家輝的創意主導性在本片應大於杜琪峯,故事發展也影響拍攝手法。電影談超能力緝凶,無疑是《大隻佬》變體,後續銀河映像有鄭保瑞《意外》(2009)描述主角心智迷亂,空間與心智呼應,構思上或許亦受本片啟發。我在 2023 香港國際電影節期間造訪香港,導演鄭保瑞是當年「焦點影人」,當時曾在香港某間商店拿到一張摺頁,上面有鄭保瑞訪談,是他回憶參與《神探》製作過程:韋家輝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內,燈光全關,拿一杯烈酒,播放 Don McLean〈Vincent〉,思考如果梵谷(Vincent van Gogh)在世為一個警探,會是甚麼模樣。這個創作軼聞,在我心中很有具象現形。
如同 2014 年林超賢電影《魔警》,韋家輝曾言《神探》亦有受 2006 年前後轟動香港的「警員徐步高槍擊案」影響,但創作構思仍以角色出發,一個「像是梵谷的神探」是電影的視覺主體。劉青雲飾演主角陳桂彬,在海報上的失神形象已經能解釋本片視覺魅力所在;電影開場,陳桂彬在長官(高雄)退休的惜別現場,用刀親手將右耳割下來送給長官。這個開場畫面血腥而極端,帶出一個借鑿梵谷典故、有些不明所以的前提設定,貫穿電影全片:陳桂彬割耳送給長官,只因為長官心裡「沒有鬼」。割耳畫面順接電影標題字卡「神探」,我們逐漸知道陳桂彬是瘋的,也知道他看到一個跟常人不同的世界。
由概念出發,韋家輝風格狂躁玄奇,主導作品時常有毛病,也可說是風味特色。《神探》構思紛雜,短處亦有不少,陳桂彬跟高志偉第一次交手,一眼看見高志偉背後的「七個鬼」,Xavier Jamaux 在此處加入一串與口哨音呼應的輕快配樂,音畫配合非常抓人,又挑撥觀眾心智;然而,「七個鬼」實際只有劉錦玲、張兆輝、林雪三人有戲可演,剩下四人在視覺上充場面,以篇幅論不能說錯,卻讓人好奇「七」所謂何來。不久之後,韋家輝安排陳桂彬有破案巧思,又看到一場太陽雨,振臂一呼,表示得到上天給的「Sign」,讓人猜想韋家輝此時已有宗教轉向,呼應基督教,「七個鬼」可能指「七宗罪」,不過故事並無再做細部安排。念頭生長,彼此連結不足,流於表象,觀影時有干擾。
「案情越複雜,對我們就越有利」,《神探》的趣味之處,其中一面在於故事有意操作的複雜性,帶來如益智遊戲一樣強迫觀眾動腦的趣味。隨著查案過程進行,電影帶出「丟槍」的主題懸念,杜琪峯在《PTU》(2003)讓警員弄丟一把槍,韋家輝複數增長,在《神探》讓「丟槍」變成四把。警槍編號與子彈鑑測的差異辨別方式,讓觀眾判斷「哪把是哪把」,就先加入第一層複雜性。行至故事高潮段落,四個角色同時走入鏡像迷宮,每個角色手上都拿著一把「不是自己的槍」,槍枝要怎麼對位?關鍵要角能否辨清大勢?種種懸念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就可對劇情發展做出不同猜想。「兇手是誰」並無懸念,懸念壓在「故事可能怎麼進行」的關口,提供觀眾趣味。
是故,電影結局的「換槍」謎團,算是將這個概念做出最大詮釋,四把槍、三具(或可能即將會有四具)屍體,還有一個要負責詮釋「真相」的人,他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接下來要編造的故事合理;或是說,他可以說出「多少個版本」的故事,哪個是最好的?電影最後進行中的鳥瞰安排,刻意讓換槍者的心象保持不明,實際是後設地將編劇趣味「讓權」給觀眾,前提設定都擺在眼前,每個故事都有可發展性,誰受害誰無辜,這個案子要怎麼「破案」,才能天衣無縫?理性介入構思,「故事要怎麼說」,已不能動搖情節大局,卻是一種逗觀眾玩的樂趣,經驗墮落者的心理活動。
《神探》的第二個趣味,是陳桂彬言必稱「我」。「你不是我」、「做我好辛苦」,後輩何志安真心景仰陳桂彬,卻屢屢不得道,重看之後更明晰,是陳桂彬「人鬼二分」的二元心態、迷亂的查案方法,暴衝在前、不留線索於後,才讓何志安一步步邁向困局。陳桂彬的執念深刻,如沒有方向盤的快車衝刺,反而刺激出何志安的脆弱與黑暗面。以前曾經看過典故,某高僧一輩子修道,最後死前一刻心生旁念:「道在騙我」,反而萬劫不復;做此對照,與《神探》故事不遠,道真道假、道善道惡不是此處重點,信念如材質,剛硬者易折,韋杜二人數年後又拍《盲探》(2013),用吃喝玩樂、遊戲人間來幫奇人消毒,看起來像是反面補充。
然而,《神探》並非不予陳桂彬同情,虛實妻子(林熙蕾)對峙一景,固然是配合思覺失調設定加重情感力道,但看陳桂彬應對「真妻子」的反應,他其實可以辨識何者為實何者為虛,只是他所「身處」的世界現實已種下種種限制,這般心理活動,不免可以聯想現實。狂躁行為與常人有異,源自心象設定不同,多年後,韋家輝獨立執導《神探大戰》(2022),評價兩極,有人詮釋後認為故事惡質,有人感官上認定作品成色劣次,皆可參考,但在該片電影開場,一看到主角李俊(劉青雲)出場狂言衝刺,我就不明所以落淚。神探沒有變,但世界一直在變。
「查案用右腦,不要用左腦」,其實,不管是拍電影或看電影,怎麼能不用左腦,這句話是不是沒道理?但不是的,《神探》告訴觀眾,是有個瘋人曾經這樣講;也告訴觀眾,這個瘋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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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探/Mad Detective,香港,杜琪峯、韋家輝,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