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黑社會》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黑社會》（Election，2005）與《黑社會以和為貴》（2006）的兩集連映，是本屆「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的重頭戲之一，兩部作品皆以 35mm 拷貝放映。拷貝狀況良好，能在規格標準的影廳觀賞非常難得，聲音細節如數展現，羅大佑譜寫的主題配樂每次響起，都讓人經歷致幻氛圍。我在放映前兩日才買票，座位只剩前兩排，心情非常好，代表好位置上面都有其他觀眾。《黑社會》由杜琪峯執導、游乃海和葉天成編劇、譚家明剪輯、羅大佑配樂，任達華、梁家輝主演，古天樂、張家輝、林家棟、張兆輝、林雪、王天林、譚炳文等聯合演出。本片入選 2005 年坎城影展主競賽，並獲得 2006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梁家輝）等四項大獎。
《黑社會》2005 年 5 月在坎城影展世界首映，距今大略有 20 年。電影問世時，被評為杜琪峯風格的轉折處，電影不若杜琪峯前作《鎗火》（1999）與《PTU》（2003）那般追求高度風格化，但故事亦在類型窠臼中力求突變，以幫派故事的寫實描寫，還原時代氛圍下的政治焦慮感。電影英文題名為選舉「Election」，姜大衛飾演的反黑組上司在電影中有名台詞一句，「黑社會的話事人選舉，比香港選特首要早一百年」。電影故事描述香港龍頭幫派「和聯勝」，正在進行兩年一次的話事人選舉，暴戾衝動的大Ｄ（梁家輝）利誘與殺伐並進，勢在必得；與人為善的樂少（任達華）則受以鄧伯（王天林）為首的叔伯輩支持。兩人利益衝突，水火不容，選舉進行下，牽動出幫派的分裂危機。
《黑社會》在首映當年曾受批評，角色眾多，觀眾難以辨明或投入情感；但多年過去，在兩集都多次重看之後，這應該不再是大問題，來龍去脈都能掌握。電影首先是一個關於三代人的分層結構，以王天林、譚炳文、王鍾等資深香港電影人為首的叔伯輩，代表幫派的舊勢力，掌握門面與選舉實權；梁家輝和任達華雙雄結構的兩位話事候選人，則是形象分屬兩極的中生代；再底下，有古天樂、張家輝、張兆輝、林雪、林家棟等人，是分屬不同勢力、各有盤算的新生代。電影故事中，安插一個「爭奪龍頭棍」的麥高芬式事件做為驅動力，叔伯輩上層喬事、中生代互相鬥爭，新生代則接力廝殺，透過剪輯，三個不同階層的角色區塊互相有交會，但也清晰地分層運作。
以「選舉」作為一個引頭，鄧伯在開場不久便發起的投票表決，大有「我話說完，誰贊成、誰反對？」的視覺化魅力，杜琪峯反覆搖動攝影機，帶觀眾看向這個灑入自然光的投票現場，寫實描繪一群老人聚眾泡茶開會、違反幫派神話的想像，但舉手投票的動作，又在構圖上形成絕妙的壓迫效果，堪稱深入記憶的名場面。然而，儘管「選舉」是命題，《黑社會》真切運作的故事發展，卻出現在一種對於「分裂和聚合」的反覆觀察，是個託辭也好，藏有真心也罷，真正讓鄧伯得以在獄中對大Ｄ攤牌的理據，全憑大Ｄ一句氣話，「我自己搞一個新和聯勝」。社團要分裂，那就沒得玩，鄧伯斬釘截鐵，談不了就開戰，在拘留牢房中，鄧伯對大Ｄ逼問，梁家輝的囂張氣焰被壓抑──社團可以分贓、可以鬥爭，但不能被分裂；一旦有分裂宣言，這個人就成為全社團的敵人，「全部人打你一個」。
故事發展的妙處，在小輩人各自出頭下，重迎另一次聚合。任達華飾演的樂少手腕高明，先是殘酷下黑手誅殺告密者，安撫大Ｄ，後又在汽車行進中說之以理，威脅利誘一次給足；另一面，他召集所有在龍頭棍事件中立功的新生代，收編為乾兒子，顯現「橫向為義兄弟，縱向為義父子」的家族傳統。電影尾段，樂少與大Ｄ言歸於好，兩人不可一世、青少年般稱兄道弟，還表現一場如《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1990）般兇惡的餐廳誅殺戲來展現默契，幾乎是要回歸幫派神話的舊調，強調重新聚合的家族能量（無論稱以原則或義氣）。
是故，電影終局提供最後一段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衝動暴力，將經歷「分裂與聚合」的幫派上升到本質問題：不管幫派當下的狀態為何，唯一的可信標準僅有利益。大Ｄ若有利用價值，合作發財並無不可，然而一旦傷害權勢利益，翻臉就在瞬間。樂少的「真面目」不是什麼幫派電影創見，但經歷前段鬥爭與和解的變化，這番「揭露」才顯現出其正面衝擊制度結構的價值，也回頭強化「選舉」僅為名目的運作，受配樂烘托的所謂三百年俠義歷史，如今看來斑駁不堪。電影最終收束在樂少兒子目睹兇案的驚魂未定，戛然而止，亦為續集對「下一代」的關注落下伏筆。
主線之外，電影中，較年輕的五人各自接力、爭奪，從廣州將龍頭棍運回香港的過程，則為《黑社會》劇作重心的靜態權勢鬥爭，提供些許動感。開場吃調羹之外，飛機（張家輝）在夜路上持刀斬人，臉上被潑滿油漆的陰狠目光，不僅是《黑社會》裡頭少見的動作戲，展現杜琪峯調度魅力，也讓觀眾再注意到張家輝的表演力道；而儘管出場時間不一，師爺蘇（張兆輝）、東莞仔（林家棟）、大頭（林雪）、Jimmy 仔（古天樂）也形象鮮明，各有可觀，角色設計與演員表演皆有貢獻，並無類型電影常見的陳套廢角。
離開電影本體，20 年後回頭看《黑社會》，另可注意的是，本片是 2006 年潘國靈主編《銀河映像，難以想像》當中獲選為「銀河映像十大電影」的最後一部作品。如今我們已經知道，《黑社會》要與它在隔年問世的續作《黑社會以和為貴》合看，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然而，在 1996 年至 2005 年為界定範圍，對銀河映像創業史頭 10 年做出的初次回顧當中，卻已不覺地為這兩部作品劃出一道分野（書籍出版時應介於續集完成與正式上映時點之間，杜琪峯在書中訪談也提到續集的存在）。
銀河映像頭 10 年，有原創主張、有類型混合，有在荒蕪地殺出血路的作者傲氣，也有能屈能伸的商業打磨彈性，這些最終都在《黑社會》落地生根；銀河映像的頭 10 年，在 1997 年的時代轉捩下，展示出《一個字頭的誕生》之多種可能，在 2005 年則以《黑社會》向我們預告，一個字頭的命運即將發生永久蛻變，前途未卜而凶險──比起任何時刻都更考驗影中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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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社會／Election，香港，杜琪峯，2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