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風雨,天地混沌如初。電話鈴響,我飢腸轆轆點了外賣。電話那頭聲音嘶啞:「先生,我就來。」風雨喧囂,我幾乎聽不清,只依稀辨出那沙啞嗓音裡一個篤定的承諾。窗外驟雨如注,雨幕密集得遮住了整個夜空。掛斷電話,我於窗邊凝望,雨點將窗玻璃敲得噼啪作響,如同無數心急的手在叩擊。
約莫三刻鐘後,門鈴終於響了起來。開門,一位佝僂老人站在門前,渾身濕透如剛從水中撈出。他頭髮花白,雨滴沿著髮絲滾落,在臉上匯成細流,雨水浸透的衣衫緊貼著他嶙峋的脊樑。他手裡小心翼翼抱著已被塑料布裹纏的外賣箱子,像個守衛著唯一珍寶的戰士。他遞過來飯菜時,一隻腿腳顯出不自然的僵硬,步履失衡之間,他微微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他連忙扶住門框,那骨節粗大、刻滿歲月風霜的手在門框上留下一個帶著水漬的手印。
我心頭一動,請他進來喝杯熱茶避避風雨。他搖頭,臉上擠出極疲憊的一笑:「不啦,還有幾單要送。」他轉身再沒入雨中,那濕透的背影在樓道昏暗燈光下,如一張浸得模糊了的舊紙片,踽踽挪動著,每一步都拖曳著沉沉的重量。他慢慢消失在樓道的拐角,只留下水滴墜地的聲音,一聲聲敲打著我,如同某種緩慢而執拗的鼓點——那跛行的背影,竟漸漸在我心中矗立成一種奇特的姿態。後來偶遇樓下保安,才知道那跛腿的阿伯已逾六十,半生風濕腿疾磨人,卻日日爬遍四層樓,風雨無阻地馱著五公斤重的外賣箱上下穿行。保安嘖嘖道:「他年輕時工廠失火,為了救個細路仔,自己燒壞了腿。」風雨中那微跛的步態,竟悄悄背負著一段湮沒於塵煙的勇氣——凡人之軀,拼,只為一點人間的微光,便如此沉甸甸地將生命壓上。
世人崇仰的非凡,常如雲端神殿,光彩奪目,卻冷眼俯視眾生。普羅米修斯的悲壯,凱撒的輝煌,拿破崙的野心,甚至聖母院大火後人們喟嘆的所謂「永恆毀滅」,皆如祭壇上供奉的宏大敘事,幽深遙遠,引人仰首,卻難致人切身溫熱。
然而真正的非凡,每每如暗夜星辰,並非來自九天,而是生於泥沼。它並非傳說中普羅米修斯盜天火那般壯闊如歌,卻是老伯於泥濘中不肯倒下的身影;不是拿破崙橫掃千軍的氣吞山河,而是那佝僂老人拖著半條殘腿,在風雨裡仍堅持著「我就來」的尋常承諾。這非凡不是聚光燈下萬眾矚目的功勳,而是生命本身在困境中固執的拔足——非凡在泥沼裡拔足,每一步都印證著卑微者的尊嚴,如紮根於石罅、終將頂開磐石的纖細草莖。
數日後,我再次點餐,竟又是他。遞過飯菜時,他那隻粗糙的手背上一道新癒的擦痕格外刺目。我忍不住問:「腿不好,這營生太辛苦了吧?」他沉默片刻,眼神卻沉靜如古井:「辛苦?年輕時救那細路仔時,想過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今日有工做,有飯食,有屋企人,還有什麼可抱怨?」他解開舊膠鞋,我瞥見裡面磨損的襪子,腳踝腫起如發麵饅頭,上面盤踞著一條醜陋疤痕——這疤痕,是當年火舌舔噬的印記,也是他獻祭給他人生命的圖騰。
他顫顫微微從口袋裡掏出塊褪色的手帕,緩緩擦去額上汗珠。風霜刻在臉上,然而嘴角卻輕輕揚起一絲笑意:「人活一世,不活給別人看,只活給自己看。」他重新綁緊鞋帶,動作遲緩卻堅定——那鞋帶繫住的,豈止一雙舊鞋?分明是生命在泥濘裡最後的莊重。
我忽然想起莊子筆下「浮生如寄」的慨嘆。這老伯所為,豈非正是「大塊假我以形」,而他卻竭盡全力將這一副傷痕累累的形骸,扛過風雨,走成風景?凡俗生命,原不過天地之逆旅。然而他這一瘸一拐的跋涉,這風雨中的「我就來」,卻讓這逆旅有了值得行走的尊嚴。人間所謂的非凡,並非高懸於雲端,亦非陳列於史冊——它只是尋常巷陌間,凡人選擇扛起沉重生活而不肯彎腰的剎那。
他轉身,又馱起那個沉重的外賣箱。望著他再次消失在樓梯轉角處,那蹣跚的步態竟如踏在我心弦之上,每一步都留下無法磨滅的印痕。樓下街角,不知誰遺落了一枝帶刺玫瑰,在泥水中浸染出一抹刺目的紅,風雨過後,它竟也悄然在灰燼裡開出了自己的花。
非凡並非一路凱旋的榮光,而是灰燼裡開出的花——非為綻放給蒼天看,只為在泥濘中掙扎著活出自己認定的姿態。
老伯那疲憊而固執的身影,在雨幕中漸成一座會移動的碑石。這世上多少非凡,源於平凡靈魂在重壓之下,卻始終未肯迎風折腰?生命從未許諾坦途,而真正的不凡,只是於卑微處,以血肉之軀刻下:「我未曾棄絕。」那從不屈膝的頑強,是凡人獻給命運最莊嚴的祭奠。
這跛腳丈量塵世的身影,便是人間最笨拙也最明亮的星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