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月台如巨蟒吞吐不息,電梯上載著神色各異的靈魂。身側青年西裝熨帖,皮鞋澄亮,眼神卻似一張移動的空白A4紙——精緻皮囊之下,魂魄早已不知漂往何方。他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生命不過是微塵浮沉於鋼軌與隧道的寒光中,這滿城奔波者,多少人不正衣冠楚楚,內心卻與這青年一般,如斷線風箏飄搖?
古往今來,多少壯懷激越的靈魂亦曾面對蒼茫前路。陳子昂登幽州台涕泗滂沱,鄭和七下西洋的巨帆,憑藉的是羅盤針與星斗的微芒。今日掌中方寸屏幕洞悉萬事,卻描不出心底那幅原始圖卷。導航聲線在耳畔絮語,反教我們更深地迷失於鋼筋水泥的迷宮。
閘機外,有人負重疾行,公文包鼓脹如瘤,內藏按揭合同如鐵錨,亦如靈魂的桎梏。另有人背囊輕簡,似將辭職信折成紙鳶投向流雲深處。更有懷抱嬰孩的母親,臂彎中小小生命清亮的瞳仁,正無畏地探索世界初綻的光譜。曾遇白髮老嫗在月台彳亍。她緊攥寫著地址的紙片,如攥著最後星火:「後生仔,到銅鑼灣……該搭荃灣線,抑或港島線呀?」眼底那縷迷霧,何嘗不是萬千旅人步履的寫照?彼時頓悟:生命旅途的起點與歸宿,從來不是冰冷座標,而是一個個靈魂熾熱搏動的原點與彼岸。
這喧囂驛站,眾生如汐。步履匆匆者被公文壓彎脊樑,卸下重負者肩頭只棲著清風一縷。嬰兒澄澈的目光,在懵懂中映出天地初開的輪廓——那雙眸是未被塵埃侵蝕的司南。
終點廣播驟響,人潮湧向各自門洞。迷途老嫗得人指點,釋然頷首,蹣跚背影漸融於流光中。這剎那交會,豈非生命長旅的縮影?縱然站名陌生,軌跡莫測,心有所向時,跫音自生力量。
鋼鐵叢林裡,我們常如離枝秋葉飄零無依。迷途何足懼?可懼的是在喧囂中遺忘靈魂的經緯。有人因浮財羈絆而惶惑,有人因「知向何方」而身輕如燕。
真正的啟程,是心在澄明處甦醒;終點,是靈魂辨認出歸途的氣息。
嬰兒在母親懷中忽作咿呀,小手徑直指向閃爍的指示燈箱——這小小探路者,眼裡奔湧著洪荒初開般的好奇。某些「成熟」旅人卻在現實密林裡丟了指南針,甚至將稚子天然的追問視作危險的火種。
莫讓塵世喧囂鏽蝕天賦的羅盤。當心在清朗處醒轉,縱然歧路如網,靈魂自能嗅到歸途最初的芳澤。翌晨走入茶餐廳,蒸氣氤氳裡瞥見鄰座幼童專注凝視窗外雨絲,小臉映著玻璃上蜿蜒水痕,彷彿閱讀天地書寫的密碼——此刻方知,生命之旅最珍貴的行囊,原是這顆永不蒙塵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