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楷治《黃沙》( 三三出版社,2025)
接續去年在臺灣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凋零與豐收:致芬妮》(天河創思,2024),曾獲創世紀詩雜誌開卷詩獎的章楷治(2002-)今年六月在馬來西亞推出了長詩集《黃沙》(三三出版社,2025)。對長詩集這個概念的既定印象,卻薄薄一冊、以騎馬釘裝幀,這個反差不免讓人在實際翻閱前抱持懷疑的心態。當完整讀畢整部作品後,我認為如此的編排與設計對於完整地閱讀來說恰如其分,彷彿一部以詩行寫成的劇本,單在形式和企圖上就有其特殊性而值得注目。
《黃沙》分為「黃沙」、「澆水」、「虛犬」、「沙灰」、「迷宮」共五個部分。管偉森的跋〈在匱乏的黃沙裡種詩、讀詩〉詳實地剖析了整體敘事的三幕結構,並且提供了讀者對阿里安、巴庫斯、忒修斯三個角色的性格與象徵,一個妥適的解讀方向。作為一部長詩,章楷治有意識地調控詩行的節奏感,精彩地展演著敘事的技藝,以下節錄「黃沙」:
巴庫斯穿著袖套詩行與詩行之間存在一種奇異的連結,在某些參雜對話的部分,更透過空間安排凸顯出角色相對位置或情緒的張力,讀來帶有強烈的劇場感。這樣的語言貫穿了整部作品,並未因為章節轉換而有所減緩。以下節錄「澆水」:
我們在食堂相遇
回到他的家沒有一個人。
沒有一個人。尋找愛
滑手機看:愛從何而來。
看仙人掌如何成長。
大馬士革日式生魚片刀
反射鎂光燈
自動鉛筆
咔噠咔噠咔噠
這是他的養料
一頭發情的野獸舔舐他
鏽跡斑斑琴弓拉動出傷痕
樂章:冬眠時在洞窟中迴響
這也是他的愛。空蕩的房間
有人回來了,從房間
走向門外又回到房間
彷彿一直都在
她的床散發著罪,在黑暗中
枕頭一頭潔白帶著黃斑的牛
永遠傾靠著插座,永遠
傾靠著生命。早已被遺忘
的電燈,能開,不要開,不應該開
整個黑暗的房間裡
那束光揮拳打向她雙眸,那束光
彷彿床。門鈴響起,肚子即刻隨之呼喚
走出房外長長的隧道,沒有盡頭
沒有第二次門鈴:像一個小偷
竊取屋外的食物被光灼傷。
整個客廳彷彿叢林,屍骸各處堆積
蚊蟲旋飛往白色的天花板而去又墜落
在美術課本上長蛆的外賣盒內。
吃完後再次穿越隧道,站在隧道口
他渴望著愛,被收在抽屜的愛。
除了構建出一個陰森且迷失的空間,更虛實交融地把罪惡融入,「床」與「枕頭」反倒成了不安的象徵,這裡的「光」也變成一種無法逃脫的壓迫。在身心困頓、無法尋得出口的氛圍下,章楷治加深意念的同時也推動敘事前進,感官上的層次尤為豐富──不僅止於視覺上的對比,更通過隱約的觸感、聽覺與味覺來呼應情感的隱晦,引領讀者進入一種被失落與無望籠罩的精神狀態。
整部作品雖然可以看出真實作者的異地經驗,比如明寫「大山腳」、「馬來西亞」、「一個華人」的開頭,但全詩運用的主要背景是希臘神話的典故,將其「故事新編」,以此隱藏詩人的具體指涉。正是這些極其隱晦的象徵,加上敘事視角的轉換,使人在閱讀上瀰漫著一種游離感,進而讓詩作顯得耐讀而深刻。回到詩作開篇前的引語,詩人寫道:
「在花圃中我曾遇到一個花匠
在一堆枯萎的盆栽中我問他為什麼不種仙人掌
他說:我怕匱乏的不是黃沙。」
這樣明確但深刻的關懷,為整部作品下設了一個路標:問題並不僅止於表象,可能在於深層的不滿。這樣的情感基調透過悖論與矛盾的交織,呈現出一種無法完全言喻的內心掙扎,而這正好和「詩」這個藝術體裁在精神上相互呼應著。在全詩的最後,也巧妙地收束錯綜複雜的敘事,將先前設下的所有伏筆一一解開。
對照章楷治筆下的其他作品,無論是獲得創世紀詩雜誌開卷詩獎的〈給Z第三封信:隱喻〉,或者收錄於《凋零與豐收:致芬妮》的其他詩作,這本《黃沙》明顯有大幅地進展而可謂成熟之作。章楷治將《黃沙》視為「給活著更年輕的世代」的作品,在張錦忠的序〈詩與匱乏〉也點出了當中值得深思之處:章楷治理當是「年輕世代」,如何又為何是寫給「更年輕的世代」?我以為,這並非僅僅是理想讀者的設定,而是有意識地透過「詩」對未來進行一種理想式的預言與召喚。
本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第224期(2025.9),頁34-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