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美親《方言歌2070:呂美親台語有聲詩集》(前衛出版,2025)
呂美親(1979-)在2014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落雨彼日》以個人生命經驗為起點,開展出了具有歷史縱深的家族、家園、家國書寫,同名詩作〈落雨彼日〉替228罹難者寄未亡人,尤其令人動容。以下節錄:
已經袂記得菸味,suah親像有鼻著你煮暗頓ê芳氣,只是我ê雙跤伸攏袂直、兩蕊目睭撐攏袂開。請免替我驚疑,佇溝底有真濟人作陣;你睏袂落眠ê時,我攏會轉去看你。
詩作字句微調之後,由吳易叡改編為歌曲演唱,每次聆聽都讓我落淚。時隔超過十年,呂美親終於推出第二本詩集《方言歌2070》──單就這樣的書名來看,彷彿電影《刺激1995》或是戰鬥機「幻象2000」,但這本詩集的內容卻並非激烈的突圍鬥爭,反而飽含了滿滿的愛在內面。
就書寫題材來觀察,這本詩集和近年其他出版的台語詩集有著類似的現象,收錄了許多以台灣歷史人物為對象的作品,可以和我在《創世紀詩雜誌》第220期評論的黃明峯《所在》和杜信龍《苦慼》相互參照。特別的是,呂美親《方言歌2070》在卷二「囡仔,想欲予恁愛」當中,收錄了諸多對孩子的想望和對話。透過自序〈佇未來惜別,為著再會〉,詩人提醒了讀者「想欲予恁愛」這個短語有「給予你們愛」和「被你們愛」兩層意思。帶有歧異性的語言設計,揭示了家庭的代間情感並不是單向的互動,而是動態而彼此交流的;收錄於其中的二十首詩和朗讀,也正證明如此,尤其〈有時媽媽〉讀來無比生動感人。聚焦同名詩作〈方言歌2070〉,這首超過五十行、共分為六節的詩,前兩節以括號穿插的設計,形塑出彷彿兩個人在對話的情境,而附於詩作邊仔的QRcode錄音也確實是兩人用不同聲腔來朗讀。以下節錄其中兩行:
土地仝款遮爾狹,總是無人敢閣嫌台灣
(四面五路的帝國,對16世紀就輪流來爭相欲愛)
這裡的「總是」是「不過、但是」的意思;「對」是「從」的意思。可以注意的是,這短短的兩行詩除了用諷刺的方式把林央敏的名作「毋通嫌台灣」翻轉過來,更將「愛」與「嫌」兩個漢字並置對照。這裡的「愛」在台語實際上是「要」,存在一種佔領、侵略的意味,展現出了相同漢字在不同語言的意義,有著極其幽微的差異。詩作〈方言歌2070〉除了和向陽、林宗源、路寒袖、李勤岸等台語文學前輩的作品互文,同時也觸及了流行文化,比如楊大正的歌曲〈島嶼天光〉,甚至連藥酒「保力達B」的廣告詞「明仔載的氣力」也被轉化為詩行「明仔載的氣力,機器人共你攢便便」,讀來的感覺真正趣味。
這樣用括號相互對話彷若答喙鼓的寫作方式,從第一節延續至第二節。到了第三節,詩人推動敘事進入眠夢內,一個家庭和學校的情境:小孩不再講「ㄅㄚˇㄅㄚˊ」和「ㄇㄚˇㄇㄚˊ」,而老師必須要偷偷拿尪仔冊(漫畫)偷偷教小孩唱台語歌──詩人想像2070年華語霸權終於被移除,但本土語言卻仍舊沒有成為日常生活:「早起時的io-tsí-ián,用國際通用語huah精神口號」,這裡的「國際通用語」,想必不是任何一種台灣現行的國家語言。細究詩中所使用的詞語,「io-tsí-ián」其實就是「幼稚園」;不過,《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的發音是「iù-tī-hn̂g」,怎麼會差這麼多呢?這和呂美親本身對日本語言與文化的熟習有關。幼稚園一詞來自日語ようちえん(發音近似io-tsí-ián)。也就是,詩中是將(無論是日語或是台語)的幼稚園之意,以「台文」來表記,這樣的做法在《方言歌2070》整本詩集當中並不是孤例,是呂美親詩作的語言特色。
透過註解,我們可以發現到呂美親非常重視「字」所潛藏的文化問題。延伸討論到大家習慣稱呼的「台語詩」,其實某方面會讓「語」和「文」的概念相互混淆──理當是「說台語」、「寫台文」,而沒有「說中文」這樣的詭異講法。如同我們習慣講「外文詩」、「華文詩」,我們在閱讀「台語詩」時必須理解其根基必然是以台文為基礎的「台文詩」。否則,唐捐〈難道這就是愛〉寫的「你一會兒看山/一會兒看我//為什麼//你看山小/看我卻很火大」運用了台華語諧音的「山小」(啥潲siánn- siâu),也算是某種「台語詩」了。
當然,除了對「字」的注重,呂美親也憑藉其對聲音的敏銳觀察進行詩作的發想,比如〈月光〉一詩的註釋特別強調這首詩的「月光」讀作原調gue̍h kng,而非連音變調的gue̍h-kng。簡單來說,這裡的「光」不是名詞,而是形容詞「明亮的」之意,同時和詩中提及的「開光」(khui-kong)對照;而「每一隻狗攏有伊的日」更展現出一種翻譯的翻譯──來自台語「有時星光,有時月光」,由林茂生英譯為「Every dog has his day.」,再由呂美親台譯為此。
同樣值得深思的是〈囡仔問我關係Siā-huē Tsìng-gī的問題〉。在這首詩最後的註寫道:「Siā-huē Tsìng-gī,毋是『社會正義』。」而在後記更補充:
此詩原華語詩題是〈孩子問我關於ㄕㄜˋㄏㄨㄟˋㄓㄥˋㄧˋ的問題──記台人歡喜日本通過安保法案〉,發表佇網路當日,劉靈均先生、廣瀬光沙小姐就共譯做日文,詩題是〈子供がシャカイセイギについて私に訊ねた──台湾人が日本の安保法案可決に歓喜することを記す〉。
另外一首代表作〈「我爸爸也會講你們這種話」〉同樣從日常生活為起點,展現出對語言的深刻關懷,以下節錄最後兩行:
古早古早
「我爸爸也會講你們那種話」
作為一首「混語寫作」,詩中以台語和華語進行跨語言的押韻(tsá、ㄏㄨㄚˋ)。這首詩曾在2024年台北詩歌節「新台語詩的挑戰」講座中朗讀,也在2025年獨書祭的詩擂台有所展演,都帶來了廣大的迴響。
《方言歌2070》是一本富含「翻轉」概念的詩集,除了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也有不同藝術形式的「轉譯」。在卷四「戥花」當中,有幾首改編自賴和的作品的詩作,其實是收錄於鬥鬧熱走唱隊音樂專輯《自由花》的歌詞。此外,轉譯自林雙不詩作的〈向望〉:「人講你是好漢 我就吼ah/我甘願你 tann是囡仔的老爸」,這裡的「吼」指哭出聲來,呂美親以詩作/歌詞的形式,深刻記錄了林宅血案的歷史;〈陷眠內的唱曲〉以獨特的台語唸歌方式書寫,〈心悶〉則是和前一本詩集〈落雨彼日〉的相互對話。
在整本詩集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敘事相對簡單,整首詩以兩行或三行一節呈現的〈流民的遺書〉。詩中寫「予我一塊CD/共所有的孤獨趕離開//予我一蕊玫瑰/我的愛情早就蔫去」,這裡的「蔫去」是枯萎之意,「D」、「開」、「瑰」、「去」以英語和台語進行跨語言的押韻。在接下來的部分,更以三個極其平凡的意象,寫出令人驚艷的詩行:
予我一个十箍銀角仔
伊是我上捷拄著的朋友
予我一粒糖仔
我無聽過教堂的鐘聲
「捷」在台語表示頻繁之意,「上捷拄著」就是最常遇到的意思。十元銅板竟然是自己最常遇到的朋友,而用「糖果」來代替具有祝福之意的「教堂的鐘聲」,種種的形容和帶有個性的氣口,都彰顯出了呂美親無比優秀的藝術表現。
《方言歌2070》這本詩集有個副標題「呂美親台語有聲詩集」,當中每一首都附有QRcode提供讀者掃描,聆聽朗讀甚至是演唱。在一般的分行詩之外,詩集也收錄了幾首散文詩,最後更有兩首他人作品(江文瑜華文詩作〈木瓜〉、白色恐怖受難者何川的日文短歌〈絕命詩〉)的台譯。在閱讀/閱聽這本積累了超過十年的台語詩集,可以深深感受到呂美親在書中飽含的愛和向望:期待晟養咱大漢的島嶼,是一日比一日閣較媠的島嶼。
本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第223期(2025.6),頁2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