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花繚亂,眼眶泛淚,卻依然竭力凝視前方,終於還是給他找到了那個具有鮮艷紫色斑點的袋子。
對,就是那裡,我的陌刀勒?他顫抖地起身,準備跑向那裡,卻發現那冠人——剛剛還一直歇斯底里個不停——正站在他與目標之間。他雙手背後,用嘲笑的眼光覷著自己。
好,我先將你殺了。旭烈慎心一橫,眼裡透出狷暴之色,別在身上的短刀出鞘。他飛速衝向冠人,拿起短刀砍向他的脖子。
冠人不閃不避,對他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
嚓——短刀砍入了喉嚨,卻砍不斷,刀身卡在了中間,似乎有一團綿密的東西擋住了刀刃。他趕緊反方向拔,卻死命也拔不出來。
然後他凝固在原地。
他看著那冠人的臉在維持笑容的同時,也慢慢地被撐開,彷彿一顆漲大的氣球,他看著白絲遍佈的臉上出現越擴越大的裂痕。
裂痕越來越突出。
臉越變越大。
臉爆炸了。
肉塊四散,旭烈慎被噴濺了一身的黏液。
他放開短刀,雙手護臉,搖搖晃晃的後退,由於聞到了那從冠人屍體中湧出的濃重臭氣而泛噁欲吐。
他努力地睜開眼睛。
結果一個更恐怖的影像躍入他的眼簾。
那是一團很像草的東西,它長在爆開的臉的中央,後面是殘留的腦殼。
旭烈慎不可置信,眼睜睜看著它從喉嚨處漸漸湧出,細如髮的黃絲沾滿了血塊和黏液。它猙獰地舞動著,猶如漂浮河中的水草。接著它——是它嗎?還是他?——突然間停止了那鬼魅般的動作。
然後整團撲到自己臉上。
他還來不及反應,眼中就只剩黃色一片,他抓狂地反覆跳起,雙手胡亂揮舞——那團植物蓋住了他整張臉。
他能感覺到黃絲正尋縫鑽入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裡,無孔不入。
他將眼唇緊緊閉上,不敢呼吸。他開始用手胡亂硬扯,卻發覺那一團絲狀物也在奮力抵抗他的抓撓,他一邊不斷把臉前的絲線扯掉,一邊跌跌撞撞亂跑。
他抓不開那團東西,它像吸盤一樣緊緊纏上自己。他手上半個武器也沒有。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竟然兩手無力。
他心思整個慌了,到處亂跑,手臂軟軟地垂下,沒多久就撞上一個東西,應該是樹幹,他想,他飛快地把頭貼在樹皮上面來回摩擦,他死命地磨,卻一點用也沒有。他果斷放棄,他已經快不能呼吸了。
黃絲雖然僅如紡絲一樣纖細,其力道卻如肌肉纖維一樣強韌,正慢慢纏裹住他的腦袋,試圖撬開他的嘴巴。
他又開始跑,如狂奔的粼鹿般徬徨四走,撞到東西跌了一跤,又迅速爬起來,覺得緊閉的眼皮下越來越暗,意識漸趨模糊,整副身軀沉重起來。他的頭喪失了所有感官,僅餘黃絲爬滿臉上的觸感,彷彿整顆頭被壓入了冰冷的水桶裡,陷入永久的黑暗。
他會就這樣活活溺死。
某個地上的東西絆住了他。
他臉朝下狼狽地摔倒,黃絲還是緊纏著他不放。
身體重得像鉛塊一樣,他不想再站起來了,他頹然放棄,就讓這怪物吞了我吧,他麻木的想,他放開手腳,鬆開嘴巴……結果發現手邊碰著一個堅硬的東西。
他握住,疼痛傳來,是一塊尖銳的石頭。
他把石頭往自己臉上捅。
旭烈慎擠出力氣,用應該是尖角的那一端,從下面,拼命地把石頭往上擠,鋒利的邊緣割斷了些許的絲線。
它痛得顫抖,瑟縮成更小一團,伸出部分絲線試圖阻攔這最後的奮力一搏,旭烈慎頑強地握緊石頭,拚盡全力把石頭尖銳的部分挺進黃絲的深處之中。他們來回爭搶這張臉上的每處空間。
更多的絲線被割斷,他的雙臂卻也因此布滿了一圈圈捲繞著的黃絲。它們使勁後扯,絲線堅韌如繩,他肩膀好像要斷掉,他用力、用力、再用力。
最後關頭,他的嘴巴終於擺脫了敵人的控制,他大口大口的呼吸。
氣力湧出,他嚎叫。
繃緊全身的肌肉上舉,他死命一劃。
嘎的一聲,那三角形的石頭成功割斷了一大片絲線,金黃纖維頹然墜地。他大口喘息、睜眼,望見黃絲無力地落在地上。
他全身的力氣消耗殆盡。
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團黃絲扭動它的絲體,遁入附近的草叢。
他仍握著那塊石頭,他傻傻地盯著手裡的這名救星,然後鬆手,任其滾落至地。
他茫然注視前方,感到精力漸復,就好像它們剛剛只是被某人抓起藏匿起來一般。過了一會,他才慢慢站起,他拍掉臂上黃絲,這些業已失去生命的普通絲線隨著兩手的拂動飄落。
旭烈慎的臉一片蒼白。
這時,他才想到,自己剛才為什麼不生出鱗片?他倒可以在手臂上生出鱗片,然後再用其刮去黃絲,不也綽綽有餘嗎?
但就突然沒了力……不管如何,他責備自己的愚蠢,他剛剛差點殺死自己。
他穩住身子,然後看向四周。意識有點模糊,這裡比之剛才更加漆黑,或許是因為已經傍晚——雖然濃密的樹冠遮蔽了天空,使他不能確定,但也只能先這樣臆測了。
眼前的景色與之前的森林相比並無二致,毋有可資辨認的路標。他迷失在這片林中,不知回去的路,即使回去,其他人也大抵是凶多吉少吧。晦暗的環境更是令他無法辨認來時的腳印,他該怎麼做?
他走著。
他全身乏力,大概是缺氧造成的,他想,但他非走不可,他絕不停留在這,這裡的樹……這裡的樹是活的嗎?
他一時驚恐莫名,動彈不得,腦中那聲尖叫響徹不絕。他瞥一瞥身旁,樹林靜止,毫無動靜,他瞧一瞧腳旁,沒有匍匐移動的黑影。
旭烈慎不會坐以待斃。他不會待在原地,等待敵人過來收拾掉他。
所以他繼續走著,手無寸鐵,身上只剩破爛的外衣和披風,陌刀佚失,短刀卡在那冠人的脖子上。
原來冠人不是人,旭烈慎驚魂未定的想,全身彷彿起了雞皮疙瘩。
當然,按照冠人所言,那是他對人的定義太死板。
凌亂的思緒紛至沓來。
其他人能不能擺脫那些怪物然後退回草原?改成尋找返回的路會不會更為恰當?他在萬籟俱寂的小徑中迷惘。
周遭靜的詭異。
此刻,他才驟然發現,這座森林其實還有一處奇怪的地方:打從進入受咒之谷,他還沒看過任何一隻生物或昆蟲。
彷彿會動的生物從這森林中被硬是摒除了,現在在這裡的他就是個異類。
盲目的恐懼積於心靈之上,逐漸腐化了他堅強的心智。
霎那間他體悟,他,旭烈慎,會花上好幾個小時在這裡無用地兜著圈子,卻仍無法逃出這座叢林,最終難逃一死。
他默然流下了淚。
淚水滑落臉頰,他想起遠在四圍村的他的媽媽。
有個聲音打斷了他的哀戚,那是一段逐漸清晰的腳步聲。旭烈慎連忙揩淚退避,又一個冠人?他心想,草叢簌簌顫動。
一個人影倏然出現。
那人身高奇矮,只有他一半高,卻有著中年男人的臉,手臂特長,手掌肥大,全身呈紅,皮膚粗礪的恍如泥土塑成。他的腰間圍著簡陋的粗布,臉部油膩,似乎已有多日不曾盥洗。
那紅皮膚的男人撞見他,也不說半句話,雙方默默打量對方良久。接著男人向他招招手,轉身離開,好像是在示意對方跟隨自己。
旭烈慎跟上,他沒有其他選擇。這個男人走路動作極為奇特,會先將雙手握成拳狀,抵在地面之上,並再同時擺動四肢移動,身體由是一晃一晃,速度竟還挺快。樹冠投下的陰影,使得這矮壯的男人不易辨識,他的頭部在草叢邊搖搖晃晃,他的步伐迅速果斷,每逢拐角都毫不猶豫地轉彎,對當地顯然知之甚詳,旭烈慎差點就追不上對方。
儘管如此,他還是勉強辦到了。
他發現附近稍微亮了一點,藉助照射進來的餘暉,他驀然看到前方有一匹動物正在低頭吃草。
那是鳶尾!
他衝上前去,喜極而泣地抱住這匹粼鹿的脖子,後者一見他也開心地鳴叫。
旭烈慎繞了一圈,仔細檢查它有無受傷,幸虧看來並無大礙,行李也依舊被牢牢地捆在它的背上。
「你很棒!你太棒了!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他欣喜地低訴著。
自然,鳶尾沒有回答,它深邃的圓眼在白皙的長角下閃著幽光。
如果鳶尾還活著,那說不定其他人也……他不禁燃起了希望。他轉身,想跟那個神祕的、體型奇特的男人道謝。
然而眼前夕照金黃、塵灰如霧。那人已經消失無蹤。
旭烈慎錯愕地踏上幾步,心下黯然,他原本希望對方可以再進一步指引他離開森林的方向,看來是無望了。
他依然為此停了一會,並在心中默念事典、感恩驍王。縱然前景渺茫,他仍提起精神,拾起心中那希望的火苗,嘗試要往周圍探索。
「鳶尾。」旭烈慎撫摸著它藍色的毛皮。「變色吧,懂我的意思嗎?」
鳶尾先用黑黝黝的大眼盯著他,隨後彷彿真的聽懂一般,它顯眼的天藍色的毛皮慢慢黯淡轉色,變化成了介於藍與綠之間的某種顏色,融入森林之中。
「乖,走吧。」旭烈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