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共養嘛,有時得看看自己是怎麼被養。
張家的婚姻是所謂的CCR(cross-cultural relationship),俗稱「ㄈㄈ尺」。
老張,不姓張。叫他老張,是因為他老愛「張」。
台語裡用「張」來形容愛胡鬧,耍脾氣,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需求的幼兒。
老張不是幼兒了,但張太看來,張揚跋扈,虛張聲勢,好像是他的主要教養。
往往在面對無從解析的「張」眉怒目時,張太便不得不去回顧,自己又是怎麼被養大的。
張太幼時,芭比娃娃是奢侈的。過年時,姐妹們跟老爸商量,免強湊齊買了一個。興高采烈的開箱,竟發現是個身心障礙芭比—她的右腳螺絲鬆了,得用橡皮筋把它跟左腳圈住。
外觀上,她還是美麗,只是無法前行—但那就是芭比的本質。
第一次跨文化,學的竟就是邁不開步。
年紀漸長,張太開始幻想幫她找個伴。
肯尼?肯定是買不起。好像也不太需要——他看起來比較像芭比的表弟。
就說擁抱吧!肯尼跟芭比都上圍壯闊。但當他們試圖靠近彼此時,胸前會撞的喀喀作響。兩顆頭像在波濤洶湧的壯闊上垂直飄忽,相視而笑。
這不是張太想像的戀愛。
於是張太到處尋找,自己的肯尼。
肯尼是芭比的靈魂伴侶,外型要挺拔。總是緊緊靠著她,隨時保護她。
張太是這麼想的。
張家唯一符合條件的陪伴,是把乾扁的30公分的長尺(芭比29公分高)。
約會、出遊、婚喪喜慶,它總是乖乖站在張太身後。
隨時準備出鞘,丈量自己,審度對方,斟酌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就是張太的「ㄈㄈ尺」。
一把讓她從此開始丈量親密的尺。
他們說的cross-cultural(跨文化),其實就是在學會使用一把新的「ㄈㄈ尺」。
進入ㄈㄈ學語期,彷彿墜入雲端。
幸福好似能防腐,日子卻不斷反覆。
儀式雖極盡繁複,卻總難保愛情,不輕易翻覆。
剛結婚時,張太希望ㄈㄈ尺是金箍尺,可以縮小變晶片,順著輕吻進入神經。
卻眼巴巴的望著尺橫向丈量,一寸一寸地往遠方伸縮。
大雨紛飛,烈日焚身,那尺竟慢慢地長出翅膀,渴望翱翔。
有人說,夫妻就是共撐一把傘。
可情緒外放、渴望安全感的伴侶,
常常像一把隨時張大,又忽然收攏的傘。
下大雨時,他的傘偏偏收起來,留張太在雨裡發愣;
出大太陽時,他的傘卻張得比誰都大,像要擋住整片天空,和太陽逞強。
明明在地面,卻大張旗鼓,想展翅俯衝。
才享受輕飄飄的幸福,卻已準備沈重的墜落。
於是,本該是遮蔽的傘,成了量度的工具。
誰堅持依偎,誰又享受雨水;
誰願意舉臂去撐,誰又習慣放手屈身。
說到底,傘只有一把,
老張拿它去量無邊的天空,
張太卻用它來量腳下的根。
這伸縮飛尺,又該掛在誰的身後?
後來張太才明白,這童年的遊戲,是文化「養」她的縮影。
親密關係是被經濟條件、文化環境「養」出來的。
伴侶角色感,從小就在『缺』與『代替』裡被養成。自己的芭比不完整,就修補、將就、再造。親密關係的尺度,是印刻著雙方在關係中拉長、內攏等比較的張力。
這些都是CCR到來之前就已經開始學起的ABC。不只用來拼湊愛情,更是她共養力的基本培育。
在愛與不愛的張脈僨興裡,他們的浪滿史興衰變化著。
有時候一人的張牙舞爪,嚇得另一人張皇失措。
於是乎,ADHD, ADD等更多的字母被放入婚姻的課綱裡。
在互相評斷的失血中,也漸漸學會看著彼此的「不同」。
童年的修補與將就,變成一種選擇:
是要沿用舊的配方,把缺口補得更緊?
還是願意留一點縫,給新的可能長出來?
在笨拙的想把彼此養成「正常」的過程,才知道兩人只是活在彼此的張弛之間:學著允許彼此的獨特與對方的失誤。
夢想有一天,兩人真能張燈結綵,不心虛地啜飲著總是張大其詞的「幸福」。
也許幸福本來就該有裂縫,
但當我們舉杯慶賀,用煙火遮住夜裡的傷痕,
卻也怕驚醒那狂妄的黑傘——
張開時飛不上天,收攏時又抓不著地,像一場懸著不落的霧氣,
在愛情的晴空裡,隨時預留雷雨出場的陰霾。
或許,打造共養力,就是學會在這陰霾下仍能彼此相視,在暗夜裡成為對方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