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南向來潮濕,石板路總是帶著水氣,青苔一層一層生長在磚縫裡。
街角的小鋪子,油紙傘斜掛著,半新不舊的模樣,像在等待一場驟然而至的大雨。
阿蓮就是在這樣的街上長大的,她父母開著一家小小的紙店,賣紙和文具,也賣風箏。紙店的展示櫃裡,整齊擺放著毛筆、硯台與墨條,後面的牆上掛著幾個做好的風箏。
阿蓮最喜歡的地方不是店面,而是後院,天氣好的時候,樹上會掛了好幾個剛糊好的紙鳶。
紙鳶總是鮮豔的,紅的鳳凰,綠的蜈蚣,還有畫滿山水的長條,掛滿了一樹,紅、綠、黃、藍,像是飛鳥群聚,煞是好看。
只是城南潮氣太重,紙鳶還沒等賣出去,常常邊角就被浸得發軟。
阿蓮的母親總是一邊嘆氣一邊修補,動作細緻,好像那紙鳶不是賣的,而是要飛去什麼地方。
阿蓮常常坐在門口,目光盯著那些紙鳶。她覺得它們本不該出現在這條街上,而是屬於天上的。
每當有人買走一隻,她就跟著跑出門,看著孩子或大人將它放上天。可惜城南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紙鳶飛不高,很快就被風壓下來,落到樹梢或屋簷上,沒幾日又被雨打壞了。
她常常想,如果有一天,她自己放出的紙鳶能飛過城南,飛到那些陽光明亮的地方,那該多好。
然而這個願望沒人當真,父親只顧著與一幫老友喝茶下棋,母親只管忙著照顧店面。
阿蓮也曾慫恿媽媽,讓她拿漂亮紙鳶出去試飛一下。
「不試試看,怎知道能不能飛?萬一真飛不起來,那不是砸了咱們家招牌嗎?」
媽媽識破她的伎倆,笑了:「不可能飛不起來,我們家的紙鳶都是嚴格按照設計圖製造的,從來沒出過錯。」
「凡事總有個意外,」阿蓮仍不死心:「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吧?」
連爸爸也嫌她滿腦子不切實際,說:「紙鳶是等著賣錢的,妳都拿去試飛了,誰還買二手貨?」
有一回,阿蓮自己做了一隻。她偷偷在母親忙的時候,將舊的宣紙剪成方塊,又找來竹片,劃破手才勉強折成骨架。她畫了一隻魚,魚眼圓鼓鼓的,尾巴拖得長長,還畫上細細的鱗片。她把它命名為「青鯉」。
放紙鳶那天,她跑到江邊去。江風比城裡大得多,她雙手顫抖著拉線,看著「青鯉」被風一抬,果真往上升。她心臟怦怦直跳,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也被帶離了地面。
可是線還沒放完,風就變了。江面翻起大浪,「青鯉」狠狠墜下去,線被拉斷,紙鳶落進江水裡,眨眼間就被沖遠。
阿蓮追到岸邊,只能看著那抹青色消失在灰濛濛的水霧裡。她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塊,回家後,連話都說不出來。
母親看見她衣袖濕漉漉的,只輕聲叮嚀一句:「以後別玩水,掉進河裡沒人救得了妳。」
沒想到這一句話剛好戳中她的痛處,一想到自己救不回溺水的青鯉,她就心痛如絞,「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媽媽只唸了妳一句,怎麼就哭了?」媽媽也傻眼了,哭笑不得的哄著:「好了好了!別哭了,媽媽沒怪妳。」
那一夜,阿蓮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夢見「青鯉」在江水底下游來游去,越游越遠,最後竟衝進了一片光亮的水域。
日子依舊得過,父親的棋局,母親的修補。街上的小販吆喝,油紙傘斜掛,石板路永遠潮濕。只有阿蓮心裡那條「青鯉」,越來越清晰,好像真的活在水裡。
過了不久,城裡來了場廟會。人潮擁擠,鑼鼓震天,連紙鳶也成了攤子上的熱貨。母親忙得不可開交,阿蓮卻在人群裡看見了一隻紙鳶。那紙鳶的形狀與她做的極像,也是條魚,尾巴長得出奇。她瞪大眼睛,想追上去看清楚,卻被人潮推開。
她心裡一顫:莫不是她的「青鯉」被誰撿到,修補好了?可等她費勁擠出去,那紙鳶已經不見了。
這件事讓她心裡生出一股說不清的執念。她開始更專心地做紙鳶,每一隻都畫魚,鯉魚、草魚、金魚……她想,如果「青鯉」真在某個地方游著,那麼有一天,它會認得出她畫的同伴,循著線頭回來。
城南的冬天來得特別慢,等到霜下來的時候,街上的人已經裹著厚衣。阿蓮卻還在後院裡,裹著棉衣,一點一點給魚畫鱗片。
這年冬末的一天,她又去了江邊。風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卻仍把一條新作的「紅鯉」放上天。紙鳶在灰白的天幕裡掙扎,忽上忽下。阿蓮死死拉著線,手指被勒出紅痕。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奇異的一幕。江水霧氣翻湧,像有人在水下拍擊,隨著霧氣升騰,一抹熟悉的青色突然躍出水面。
阿蓮屏住呼吸,那不是魚,也不是船,而是她曾經失落的「青鯉」。紙鳶已經被水泡得殘破,顏色褪得斑駁,卻仍完整地展開,仿佛在空中掙扎著想要再飛最後一次。
她下意識鬆開「紅鯉」的線,兩條紙鳶在風裡交錯,一紅一青,像要重逢的夥伴。阿蓮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住。下一瞬,兩隻紙鳶都被風吹遠,越飛越遠,直到天與水交界的地方,紅鯉與青鯉交纏在一起,消失不見……。
阿蓮跪在江岸上,眼淚一下子全都落了下來。
可奇怪的是,那並不是全然的悲傷。
她覺得心裡空了一塊,但又有什麼東西在空白裡滋長出來,像幼苗遇著陽光一樣。
她忽然明白,紙鳶原本就是要飛走的。它們從來就不屬於城南,不屬於她的院子和小鋪,它們屬於那片更廣闊的天空。
從那以後,阿蓮依然做紙鳶,但再也沒有給它們取名字。她做得更多,線更長,顏色更亮。孩子們買走,她便站在門口,看著它們升起,不再追著跑。
城南的日子依舊潮濕,油紙傘斜掛,石板路泛著青苔。
只是街角的天空,偶爾會亮起一抹鮮艷的顏色,飛得比誰都高。
阿蓮站在門口,只是靜靜眺望著。
她知道,那些飛走的紙鳶,會飛越灰濛濛的天幕,去往她夢裡見過的,最明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