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雙性戀日 (Bisexual Visibility Day) - 致那個被藏起來的自己
妮拉愈來愈進步，我則愈來愈退步。
快要進入中年的年紀，突然被拉回青春期似的，我幾乎深深地陷入戀愛腦。每天起床就期待著上班，走進更衣室時確保自己看起來不錯，期待又擔憂著今天和妮拉之間會有什麼進展或失落。
我一邊切菜，一邊看著她，直到她抬起頭，我們對視笑著。
「妮拉...」我不自覺地呼喚她。
「幹嘛？」她眨眨眼問我。
「沒事。」我笑著低下頭。
她跑到我身後，撫摸著我的背：「辛納蒙...」
「幹嘛！」我一緊張便瞪著她，笑著說：「我要去冷房切菜了，一直看到妳會讓我不專心。」
妮拉開心地笑著，她好像非常喜歡這種勝利的感覺。
吃飯時間，我們坐在樹下的餐桌，這時候我總會希望打掃阿姨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這樣就是我和妮拉兩人的專屬用餐時間。
「妳是怎麼知道妳喜歡女生的？」我切開盤子上的烤茄子，鼓起勇氣問她。
「我女朋友追我呀，當時我本來有所謂的男朋友，可是沒什麼感覺。結果我女朋友一跟我約會，我就愛上了，覺得自己比較喜歡女生。」妮拉說：「我也不確定自己是雙性戀還是同性戀，只知道現在就是喜歡女生。」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妳呢？妳......是...雙性戀嗎？」
「我不知道雙性戀是什麼。」我說：「呃......我的意思是...我以為我知道，但是很模糊。」
「妳會喜歡女生嗎？」她問。
我看著她，露出神秘兮兮的笑：「我大學的時候就喜歡過女生了。」
她瞪大眼睛，又是那個非常開心的表情。
我不再好意思看著她，遂望向遠方：「當時我以為，如果全世界的女生，我只喜歡她，那應該不算吧。我以為只是我想太多。」
妮拉噗嗤地笑出來。
「我和我先生感情很好，我沒想過其他可能性。但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幸離婚了，我想和女生交往。」
我幾乎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氣，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個我不曾有過的瘋狂想法。
我不知道妮拉此時是什麼表情，但無所謂。這句話彷彿是我對著自己的宣言：「我想補回，我以前做不到的事......。」
妮拉抓著我問：「我想聽！妳喜歡女生的故事！」
彤卡是我大學的學姊。
她很愛笑，好像什麼事情對她來說都很好笑似的，想起這個人總會被她簡單的快樂感染。
她撒嬌的方式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人味，而是像個調皮的沒有心眼的小女孩。喜歡捉弄人，也喜歡被捉弄。這樣的女生像是個世外桃源，讓我想躲進她的腦袋裡大口呼吸，感受那種單純清淨的空氣。
彤卡的眼睛也總是閃閃的，帶有精神和活力，和妮拉那種水汪汪的女人風情不太一樣。
不過彤卡喜歡耍賴，這可能也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絕對是個聰明的女生，但是這件事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沒有過高的自尊心，沒有興趣藉由什麼努力或成績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這讓我有空隙可以幫助她。
當年我升大三，彤卡則已經要開始做畢業製作了。我本來是個愛蹺課的人，但總是算準彤卡有上課的日子，提早溜進教室說是要和學長姐們湊在一起學習。
「哇！妳學妹好認真喔！」學長姐們偶爾會轉頭對我打聲招呼，和彤卡說。
「對呀！辛納蒙建模很厲害，我以後就靠她了！」彤卡搭著我的肩說：「人家是學姊罩學妹，我是被學妹罩，哈哈哈！」
當時我一口氣買了好幾本工具書徹日研究：「我可以幫妳做這部分呀！」我跟彤卡說。
同組的學姊們感到很不好意思：「真的嗎？妳怎麼這麼好？有時間再幫忙沒關係啦！」接著轉頭調侃彤卡：「妳很廢耶！怎麼讓學妹幫你做這麼多！」
我趕忙說：「不會啦！是我自己要練習的，剛好我最近很閒...」
彤卡又露出那個耍賴的表情撒嬌，這是我最想看到的。整個大三生涯，我的建模技術突飛猛進，靠的不是自己的作業，而是為了想看到每次交出她的畢業製作模型檔案時，彤卡開心的樣子。
學姊們把我視為什麼用功的好學妹或大恩人，幫她們整組減輕畢業製作的負擔，我也感到些許尷尬，因為沒有人像我這樣拼命幫忙學長姐做畢製的。可是彤卡很開心，我們開始有很多機會一起出去，這一切都讓我像上癮一樣。
直到這個時候，我都不認為自己『喜歡』彤卡。
我會鼓起勇氣約她出去，她總是很爽快一口答應，我則會因此開心一整天，即便這對她來說只是個普通朋友的邀約。有時候她也會約我參加學長姐們的活動，我會有一種被特別『帶來』的感覺，想著其他學長姐沒有人帶學弟妹來，只有彤卡會特地帶我來，也許我在她心中是有點特別的。
我開始頻繁單獨約她，從一開始像女生朋友之間一樣隨性約她逛街，後來開始約她去一些比較『浪漫』的場合，例如露天表演音樂會等等。
可是女生和女生之間，單獨約去做什麼事好像都很正常。那段日子，我就這樣單獨地沈浸在『好像有在約會』的感覺裡。
而我仍然沒想過自己是『喜歡』彤卡。
天色漸暗，我們挨坐在廣場地上，這是夏日爵士戶外派對，台上的交響樂團演奏著，人們席地而坐低聲聊天。我總是忘記把視線移開，貪婪地盯著她看，她也常和我四目相接，似乎也沒有特別反感。
沒有特別反感......但她的眼神比較像是友善兼困惑。
許多時候我的確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之類的。但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喜歡過男生，我就不可能是同性戀。我認為同性戀不可能到大學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我想坐靠近她一些...事實上，我常幻想是否可以觸碰她，甚至抱著她，甚至......
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骯髒。
某次，在另一場露天音樂會，我們在體育場見面。
「辛納蒙！妳看《斷背山》了嗎？」彤卡一見到我便興奮地問。
「還沒耶，妳想看嗎？」我以為她要約我。
「我看了！上映第一天我就去看了！」彤卡大呼小叫地說：「妳一定要去看！超好看！」
我有點失望，她都看過了，我也不能約她看了，那我也懶得去看了。
「我平常不是個看電影會哭的人，但這部片我哭慘！哭慘耶！」她誇張地比手畫腳：「電影放完了我還坐在椅子上狂哭，哭到起不來耶！」
「這麼厲害？」我說。
「我覺得他們同性戀都好可憐喔！妳看，連我這個身為異性戀的人，沒有體會過他們的感受，都可以哭得這麼慘，你就知道他們有多可憐了！」彤卡認真地解釋。
音樂會人潮在四周嘈雜著，我卻感到世界瞬間寂靜。
「反正妳一定要去看啦！大推...」接著彤卡說了些什麼我好像也聽不太到了，久久以後我才回過神來。
我喃喃地問她：「妳很確定妳是異性戀嗎？」
「是呀！」她詫異地說，彷彿沒料到我居然會懷疑。
「妳都沒有喜歡過女生嗎？」我不甘心，繼續追問。
「沒有呀！我很確定我不是。」她爽快地說：「那妳呢？」
「我好像...不知道。」我看向遠方，繼續感受到內心世界的無聲。
既然彤卡說她不是，那我應該也不是吧。
既然她不是，那我也不是。
妮拉聽得津津有味，我拿出手機問：「妳想看她的照片嗎？」
她湊過來，我滑了一張她最近期的照片：「她都沒變，還是這樣。」我笑著。
「她跟妳長得好像！」妮拉說。
是蠻像的，曾經也有學姊這麼說過，我因此開心了好久。
但，她是快樂版本的我。
「後來我們都各自結婚了...其實每次回台灣還是會和她約吃飯，每次要見到她還是會很興奮。」
她的丈夫很好，我們大家都一起吃過飯，是個好男人。她有著幸福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她的人生，她的一切都如此美好。
妮拉複雜地看著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噢！天氣熱得要命！」打掃阿姨拿著午餐在我們身旁坐了下來。
「我昨晚在派對遇到阿姨，阿姨妳超會跳！」妮拉說著：「而且阿姨打扮起來超high的！」
「唉唷！我可是Party Queen咧！別看我這樣！都有男人跟我搭訕咧！」阿姨說：「我們這種沒結婚的最自在了！看到有錢男人就去勾搭一下，最好來包養我讓我不用工作，有婚姻的也沒差，最好可以搶過來！」阿姨說著這些幹話，妮拉同意地點點頭。
「我也不會結婚！」妮拉說：「結婚有什麼好？」
「我倒覺得結婚有一種安定的感覺，不會有亂七八糟的蒼蠅，生活會很單純...」我說。
「你看你看！被騙去結婚的人都這麼說！」阿姨啐了一嘴，和妮拉站同一隊。
這陣子，我像是失了魂一樣，腦袋彷彿被某種病毒入侵，愈來愈懶的工作。妮拉則是有了新興趣：她喜歡看我為她著迷的樣子。
廚房的冰箱是一間小房間，通常餐廳剛開業的時候都整齊乾淨，有許多空間收納，但是愈來愈忙碌的時候就滿出來了，廚師們會用盡各種方式塞下食材和備料，許多時候難以翻找頂層的食物。
有一次我們找不到幾盒食用花，通常食用花都很輕盈地放在塑膠小盒子裡。我們兩人塞進了難以容身的冰箱試圖翻找。
「我覺得應該在這裡！」妮拉面對著我，踩上一個籃子，搭著我的肩翻找我身後的架子。我的臉幾乎貼在她的胸前。
白淨平整的廚師服貼著我的臉，隨著她的動作起伏著，鎖骨好像能散發出香氣...
「找到了！」她拿起花盒，腳卻踩了個空：「哎呀！」一個不穩，撲在我身上。
我滿臉漲紅，妮拉看著我，又笑了出來，喜孜孜地。
那陣子我開始瘋狂地對妮拉有各種性幻想，想像在冰箱室吻她，在更衣室吻她。
她總是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脫下衣服，露出飽滿的，白色胸罩托住的胸部。
她說她和我一樣，對於身體接觸很有距離感，但她認為我比她嚴重許多，好像總是很害怕這件事。這和大部分的西班牙人很不同。
男生們一進更衣室，她便拉著我躲進廁所，當我換好衣服試圖要開門出去，她便不悅地嘟了嘴嚷嚷：「妳想開就開呀！」我說：「我不想開門，想跟妳待在這。」她笑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真想抱著她吻，真想。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述，直白一點來說，那一陣子，我的褲底總是潮濕的。
於是下班後我總是去海邊發呆。住在伊比薩島，本來就是隨時都看得到海的。可我很少有這樣的需求，急迫虔敬地需要接受大海的神引。
「可不可以救救我？」我祈禱著。
刺眼的，粼粼的波光，像水晶風鈴一樣叮咚閃爍，浪花拍打著我的腳，腳底下是穩固的石頭，我俯下身，想看看那剔透的海面，那是藍色與粉紅交錯，一層又一層被白浪尖推向我。我往下走著，浪卻愈打愈急，愈來愈高，我來不及走避，海面的藍色與粉紅色層層交錯，我便漂浮了起來。
紫色，紫色的浪。把我推向海，潮濕、柔軟、離地漂浮，且危險。
九月二十三日，Bisexual Visibility Day 雙性戀日。
我想起那紫色的浪，時而溫柔，時而粗暴地將我捲入海裡。
如果異性戀的人生是穩固的大地，我則感覺自己離地了。
用Isomalt糖粉加熱，流動後做出浪花，接著用吉利丁混色，做出海浪的波光。
我希望藉由Isomalt的透光特性，用光影照出粉色與藍色交疊，那淺淺的交疊的紫色便會在中間。再加上吉利丁片的海面，兩種材質光影交錯，自然成了那天的浪...
那個浪，便是雙性戀的顏色。
「後來我把這個小蛋糕給妮拉看，順便把蛋糕送給她了。」
「很厲害的創意。」治療師說：「她應該很開心吧。」
「是呀！這蛋糕不送給她，我還真想不到能送給誰。」
「我覺得這不是作品，這是情書。」他說得很輕鬆，「送給她的時候，妳心裡一定明白吧？」
我趴在桌上燦爛地笑著：「嗯……她收下了。」
治療師笑著說：「妳總是這樣——甜點是妳的語言。」
我挑眉：「不好嗎？」
「當然好。」他點頭，「只是我好奇，如果沒有蛋糕，妳要怎麼說？」
「嗯...我常常只會用作品來暗示，卻很難把話說出口。」
這天在更衣室，妮拉亮出手上的粉色碎石手環。
「我好喜歡那種靈性的藝術，妳知道嗎？像是石頭啦、水晶啦...」
「這個市集很多呀！」我說。
「對！我知道，但我沒有車，也沒有駕照，很難到達北邊那些嬉皮區。」妮拉說。
「我倒是常去，很多婚禮都辦在那裡。有時候我會順便去逛嬉皮市集。」
「妳常去嗎...真好。」
「下週日我本來預計要去市集逛逛，妳要不要一起來？」我講得好像很順便似的。
「好呀！好！好！」妮拉猛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