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失智到這個地步前,我沒有碰過她的手。大約是我四歲時,有一次想牽母親,可是當我把手伸進她手中之際,她突然「嘖」了一聲,用力甩掉我的手。那時候我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和她牽手,我和母親的關係緊繃,就從那時開始。
──佐野洋子《靜子》
翻開《靜子》,我有滿滿的既視感。但與佐野洋子「第一次牽手就被拒,此後再也不牽手」相比,我還真是一個越挫越勇的女兒。
記得當年第一次翻閱《靜子》是為了尋找同伴。
看著佐野洋子描繪母親惡行惡狀,心裡卻又愛她愛得不得了(雖然佐野洋子老人家自慚不愛母親),讀來感覺又心痛又爽快,還哭掉一大包衛生紙。對啊,這個世界上就是存在這種會虐待小孩的毒母,粗魯、自私、冷漠又無情,為什麼被檢討的都是子女不乖巧孝順、長大後不知報恩與體諒?
幫《靜子》寫推薦文是新井一二三,她也寫了一本《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描述童年那些被漠視、情緒勒索,以及受到母親言語與精神恐嚇的痛苦、陰影和傷疤。
新井一二三寫道,「大家都讚美母親,母性神聖可說是世界性的信仰。然而,世上也總有些孩子從小受母親不同程度的虐待長大,永遠得不到母愛,因此遍心鱗傷。在信仰母性的社會,他們往往得不到別人的同情,搞不好就被扣上不孝順的帽子,於是療傷過程經常會需要很長的時間。」
心理學家阿德勒不也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我聽到這裡不免覺得悲情,賠上童年不夠,竟要再賠上一生。這樣不慘,甚麼是慘。難道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在我與母親,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女人,交手千百回合皆慘敗收場,痛徹心扉之後,我終於不得不接受,不得不醒悟,母親也不過就是個普通人。
關於這個靈魂拷問,我相信自己應該有點資格說些甚麼。因為我的童年就如同佐野洋子,成年也依然與母親相愛相殺。母愛是油然而生、渾然天成?別開玩笑了好不好。
知名精神科醫師王浩威在親子天下的專欄,對母愛是天性打了個問號。
許多研究或案例報告也顯示,現代人類社會裡的母親,並不如想像那樣必然有母愛的能力。在嬰兒時期,受的照顧如果不足,長大後(不分男女)也較欠缺照顧他人的能力。
最常見的狀況是母親本身內在和外在資源不足。相對於對孩子關心和照顧的能力,母親自己的挫折忍受度太低,再加上環境(特別是父親)支持不足,挫折和沮喪的心情也就占據了母親所有的心思。
當我們不再將母愛「神化」,而是客觀地看待成為你母親的這個女人,你會發現,在成為母親之前,她首先是個人,一個普通女人。因為是普通人,她有生而為人的那些情緒、自利自保、趨吉避凶的生存本能。尤其若孩子出生後為她生命帶來的變化,並非是祝福而是危機或者威脅,那麼對一個經濟困頓、安全感不足、資源不足(aka遇到豬隊友)、童年經歷創傷,那麼這個女人極有可能給不出愛,為求生存總是率先想到自己。
即便許許多多的心理、精神研究如此說話,社會仍舊熱衷對母愛歌功頌德,看看每年母親節的廣告文案、活動、節慶氛圍,這不僅讓現代母親越加焦慮,無法卸下束縛,並且持續讓育兒、家務責任傾倚在女方身上。
母親的難在於卸不掉的偶包、社會眼光、壓力與責任,當母親的情緒無法健康調節,生存壓力無法面對、處理,她就像個普通人一樣啟動了自己的防衛機制,種種在人們眼中被指涉為失格母親的行為,像是自私、退縮、情緒失控、理智斷線,甚至是虐待孩童,其實也代表這個女人正深深受苦著,她過得很不快樂,被痛苦綁架了,原本生而為人,所擁有的愛的能力也被吃掉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陰影,母親也是,這個陰影不僅不會因為女人當了母親就消融,更有可能因為生了孩子被極度放大,浮上檯面。
我並非要去合理化母親這些無愛的行為,而是在療癒自己的路上,學著拿掉期待,改變自己看待母親的眼光。站在一個女人看女人,相對客觀的角度去面對「母親」。同為女人,我也就比較能夠理解她的挫折、憤怒、哀愁與幽怨,以及她為什麼會做出種種虐待孩子的行為。但絕對不是說,這樣的行為是被允許的。
理解母親,但非原諒母親的行為。
理解母親只是個普通女人,這是第一步,而這麼做是為了自己。當你想從「不被愛的孩子」惡夢中走出來,首先得知道,月亮有陰晴圓缺,母親也是。因為你的媽媽就只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