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一個家庭,一家四口的故事。電影的美妙之處在於,即使情節和觀者的生命經驗不盡相同,卻能與之產生共鳴。雖然寫的是「這一家的事」,但觀者肯定能在其中看見自己家的事。《我家的事》把家庭的紐帶、糾結與愛意,真誠地搬上大銀幕。

章節敘事X家庭故事
章節式的呈現手法,讓我想起珍·康萍執導的《犬之力》。同樣透過人物分章,逐步揭示各自的內心。這種常見於心理驚悚的敘事模式,被套用在家庭故事上,再加上精準的剪輯,不僅化解了若以線性敘事可能帶來的「戲劇化」感受,使電影保持懸念與流暢度,同時建立了潘客印幽默與溫情並存的導演風格。
然而,隨著姊姊因上大學而逐漸淡出,後半段的家庭敘事主要集中在「媽媽、弟弟、爸爸」三人身上,與姊姊之間產生了斷裂。導演曾提到,本片可視作短片《姊姊》的延伸,合併觀看會更完整。但若單看《我家的事》,姊姊的角色多半僅作為推動故事的鋪陳,在後許的故事中較少參與度。主次分明是必要的。但在相比之下,觀者能感知到其他三位家人仍懷抱心結生活著,且份量相當,唯獨姊姊像是被抽離,導致片名《我家的事》與章節式敘事下,呈現出比例失衡與「三缺一」的遺憾。
回憶會被潤飾,但其中的情感不會改變
跳出來看「發現自己是養女」、「借精生子」等情節會覺得有些drama,但在觀看《我家的事》卻絲毫不覺得浮誇。許是因為本片靈感來自潘客印的親身經驗,所以在敘事和表達上如此真切,也因為潘導習慣且善於觀察人類的言行、反應,所以才能將人物的表現刻畫得如此精準,讓人信服於故事,即使沒有相同的生命經驗也能與之產生共鳴。
我甚至是後來才知道這部片是來自潘導家的事,可見他把生命經驗其中的情感摘得多精確。大多新人導演在發展第一部作品時,都會寫出和自身經驗高度重合的故事,但這時反而要把自己摘出來、把情緒摘出來,才能以編劇的視角把自己的經驗變成電影劇本。誠如潘導所言:「回憶會被不自覺地潤飾,但事實不重要,真實的情感才最重要。」
《我家的事》展現了潘客印對於家人間的情感流動的精準捕捉,同時加入適當的喜劇片段讓觀者得以呼吸,我非常期待潘客印導演的下一部作品能帶著這般細膩的觀察和喜悲參半的故事節奏灌注到哪些人群身上。

「弟弟的事」承擔大部分的喜劇片段,曾敬驊透過人物的眼神與口吻,把屬於弟弟的稚氣表達得活靈活現。同時,在面對父親舉起菜刀威脅時,他壓抑膽怯、緊緊抱著母親,微微抬起頭怒視著父親。那是他所能展現的最直覺的反應,既憤怒又勇敢。曾敬驊飾演的夏仔又傻又真,讓人喜愛又惹人憐愛。
父子的多段對戲也是筆者最喜歡的場面。父親「不知道如何靠近」的糾結與尷尬,夏仔對於脫口而出的傷人話語,交織著驚訝、懊悔和憤怒的情緒。害怕經過的房間、剝落的牆面,成為了爸爸那彷彿照不進光的房間,成為了夏仔心中一塊漆黑地帶。
父與子是家庭中距離最遠的人
一個團體裡一定會有核心人物,而在家庭中那個人往往是母親/妻子。孩子們在左側、丈夫站在右側,父子成了距離彼此最遠的存在,彷彿同極相斥,怎麼樣都無法契合。片中,阿冬不經意撞破夏仔交了女朋友後,選擇裝作沒事,轉頭卻將此事轉告給阿秋,而非自己去和兒子對話。這份原本出於關心的舉動,卻在夏仔眼裡變成了「告密」。比起言語,那兩千塊成了阿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是他將關心具象化的方式。父子之間似乎無法擁有談心的時刻,這樣的彆扭讓他們逐漸習慣了「就事論事」。然而,當缺少心與心的交流時,兩顆心就只會漸行漸遠。
但也因為是同極,我們仍能從夏仔身上看到阿冬的影子,或者說,那是一種華人社會男性的樣板。我們會對阿冬的作為感到牙癢癢,但回過頭看夏仔,他隱含著父親的模樣:會趁母親不在時私下靠自己尋找工作機會;不主動告訴家人自己在哪裡上班,而是等母親從他與日常不符的老派服裝中發現端倪,才被動地回應。我甚至在想,或許夏仔至今都讓家人知道,無論是目睹父親去世留下的餘波,還是將父親房間視為內心禁地的感受。也因此,阿秋才會自然地喊他把東西搬進去亡父的房間。看似開朗、帶點傻氣的夏仔,會不會終究也成為那種把事情深藏心底、甚至口是心非的男人呢?
家庭的心臟

高伊玲的表演讓我看見了自己和許許多多人的母親。高伊玲在時序切換之間的表演,既真切又動人,阿秋柔軟又堅韌地撐起了一個家。在丈夫阿冬對於生孩子態度的反覆和故作灑脫的刺傷後,她獨自找上阿淵再次借精,被拒絕後,即使內疚卻也更加堅定、捨下面子的拿出對方的秘密要脅,展露出陳勵秋不同於傳統母親溫順形象的傲骨倔強。
高伊玲在台北電影節獲得最佳女主角時,真誠地道出母親、母職的付出與偉大,令人動容。(影片1:52:30-1:53:27)
高伊玲:昨天在晚宴的時候,有一位好朋友跟我說:『(台)你人明明就長這樣,為什麼電影裡面把你搞的這麼難看。』你知道嗎?這就是全天下所有母親的樣子。她們曾經有過優雅、從容、美好的身形。可是為了要扛起一個家,不管是有沒有為了孩子,或者是老老少少,她們放棄了這些東西。當然,還有更多也是代理母職的人們,不管是任何年紀。謝謝妳們要維護一個家庭,努力的付出,而放棄了自己的許多。所以我在這邊想要謝謝我的生命裡面每一個感受過溫暖母愛的人們。
北影,和上百位觀眾一起在中山堂享受這部電影。觀眾起先放聲大笑,而後低聲啜泣。北影時,我感受到的歡樂成分極高,痛苦並行;但在正式上映後再次觀影,心酸的感受卻更為強烈。

電影的意義?
近期有聲音質疑,臺灣是否還需要這樣「自我感動」的電影?這讓我反思:《我家的事》究竟為我帶來了什麼?隨即我便發現,電影不是什麼教科書,不用總是教你大道理或隱含醒人的寓意。而是勾勒出生活的模樣,讓觀者能從中獲得安慰。
每個家庭各自擁有它的週期。我們隨著小春幼時畫的那幅畫,到孩子們從各地回到家裡拜天公,春夏秋冬、四季輪轉。隨著成長,孩子們離開家鄉,從外地回望從小長大的家和家人,才能理解家的重量。
《我家的事》給人的餘韻,是牛排館裡,小春眼角將墜未墜的淚。也是滿盈欲溢的一杯暖茶,情感之濃烈,恰恰克制在邊界之上,仍被安穩地端到觀眾面前。一杯下肚、暖透五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