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台通開始
雖然現在通勤的時間變短了,積了一堆想聽的節目沒什麼機會聽,但台通是我一看到新單集就會優先聽的(還不是因為「笑死,文盲」讓我入坑)。那天聽到他們訪潘客印,一開始還在想說,這是哪號人物?後來才知道,他是導演,而且最近有作品上映。談電影的部分其實並沒有佔到太多的篇幅,但從他口中聽到的社頭風景與故事,讓我開始好奇《我家的事》到底是甚麼故事?好像是關於身世的探尋,但又好像不只是談「爸爸媽媽到底是誰?」──但其實說到底,真正推我進戲院的,是因為片中的台語成分。畢竟有推薦學生去看,總不好最後自己沒進去看,於是就去看看,也順便確認一下內容適不適合中學生。
保庇阮一家伙仔
電影的起頭,我最有印象的是秋仔在過年時捻香念誦禱詞。因為宗教信仰的關係,對這個文化並不熟悉,但就我對祭拜行為的印象中,女性似乎不常是「主祭者」的角色,比較多是負責準備祭品或是布置,但在第一個過年場景裡面,卻是秋仔念誦禱詞,然後爸爸冬仔是默默站在後面的,只在燒金時,對把金紙灰開玩笑說成下雪的夏仔(「落雪矣!」),沒頭沒腦的說一句「另工𤆬恁來看雪」這個有點譀古又像是隨口說說的承諾。但這就好像是在暗示秋仔,在故事裡幾乎得承受一切的哀愁與一絲絲的快樂。
電影的第一個故事,是姊姊小春偶然發現自己是養女,又因為保護弟弟與人發生衝突,導致要陪人醫藥費,被爸爸罵「飼你這个了錢的」,而懷疑起自己到底有沒有被父母愛過?彷彿他所心目中的家,隨著牆上他所畫的全家福一起脫落了。當他與秋仔對質時,秋仔說「對出世就共你抱轉來矣,按呢敢閣無夠?」但是小春沒被安慰,又見牆上的全家福畫像不見了,心中更是絕望。不過其實畫是因為拿去裱框,而暫時取下,後來就掛回去了,然後他們全家也在一頓飯後和解──那個裱框,把家重新框了起來。
但是姐姐小春之所以會被領養,是源自「求子」的渴望。電影預告片裡,對冬仔的介紹是「興趣是生囝」,但這卻是因為他們屢次求子都未能如願,甚至人工受孕都失敗。因此雖然冬仔邊嫌棄「招弟」這種過時到不行的名子,但仍以「春」取名,期待能為家庭帶來新生。起先當人問起,冬仔都嘴硬說自己「正常、無問題」,甚至連大家(ta-ke)都覺得是秋仔有問題,用盡各種方法在幫秋仔補身體,只是人工受孕也失敗後,冬仔最後的尊嚴也不得不放下,聽到有「借精」這個選項後,把腦筋動到當兵同梯阿淵身上,鼓吹秋仔借阿淵「優秀」的基因,來讓自己能順利求子,也親自去拜託阿淵能成全。阿淵勉為其難答應,可惜仍然無法如願以償。
失意的冬仔一方面心疼秋仔,但也不願直面自己的無能,於是把氣出在秋仔身上,指責是他要讓自己這麼辛苦的;但若不是「傳宗接代」的父權思想,秋仔沒生就沒生,甚至領養也無要緊的。但正是因著這個傳統壓力,使的夫妻倆只得讓自己好像「興趣是生囝」一樣,不斷的試、不斷的試。
秋仔以身體承受了父權社會與傳統價值的壓迫,但也因為他的受苦,讓這個家成為一個家。
這邊有個插曲,當秋仔頭次借精落空後,他撞見冬仔跟阿淵兩人疑似在車上親熱,於是當他再次登門拜訪阿淵、請求阿淵在幫忙一次時,這就成了阿淵難以回絕的王牌──畢竟,如果借精給好朋友會讓他難以跟太太交代,那同性戀的事情就更難交代了。後來電影並沒有多作著墨,也似乎在後續的片段中有解答秋仔所看到的畫面是怎麼回事:不過就是以菸借火,但阿淵的無言以對,卻留下不少解釋空間。
不在的冬仔
秋仔冬仔借精成功之後,與阿淵就顯得尷尬,兩家就不再往來,也有意避開阿淵所經營的旅館。不過夏仔長大後的某天,村裡停水,夏仔不顧秋仔的反對,硬是載著秋仔去到阿淵的旅館洗澡、借水,秋仔也久違的與阿淵重逢。秋仔沒有讓夏仔知道借精的事,自然也不會知道阿淵這號人物,所以當阿淵與秋仔打招呼時,夏仔才很意外原來媽媽認識飯店老闆,並私下拜託阿淵給他一份工作。阿淵隨口問了一句「冬仔哪會無來?」,秋仔才在猶豫要怎麼回應,但夏仔很快地接話說他外派到越南,久久才回來一次。但當他們回到家,我們才知道,冬仔已經不在了,成為高掛牆上的一張相片。
但是冬仔不在/無能為力其實可以說是貫穿整部電影,雖然冬仔靠著襪子工廠的工作養家活口,但他卻常常因為出外賭博而不在,甚至秋仔血崩送醫時,他也是事後才到,這讓秋仔非常不滿,兩人也因而大吵一架。常常出外賭博的冬仔不只無法在秋仔最需要他的時候陪在身邊,甚至是夏仔邀請女朋友及他爸爸回家作客時,冬仔也是出外賭博。最要不得的是,因為那天夏仔輸錢,他就把氣出在來作客的父女倆,不只讓客人沒面子、自己丟臉,夏仔的這段關係也告吹,夏仔氣到要與冬仔斷絕關係。還沒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冬仔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用錢、用情想安撫夏仔,但完全無用。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當秋仔想用零用錢處理壁癌時,發現零用錢空空如也,殺去工廠要找冬仔,才知道原來冬仔已經沒做一陣子了──那,這陣子冬仔出門都去哪了?家裡的錢又去哪了?秋仔於是又與嗜賭成性的冬仔大吵一架。激烈的語言交鋒之中,秋仔突如其來的一句「囝嘛毋是你的」,讓冬仔氣的理智線斷掉──雖然小春是領養的,夏仔是跟人家借精生的,但此時幾乎一無所有的冬仔,只剩下這些了──於是氣憤的菜刀拿了就想砍人,聽到聲音的夏仔衝下來護著媽媽、惡狠狠地盯著冬仔。冬仔或許是自知理虧,但仍然氣不過,於是負氣出門。迷茫之中,他回想起那年過年,全家大小辦完年貨,開開心心的回家的畫面,悲傷絕望之情油然而生。(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
記得當夏仔被阿淵拉去做經理時,阿淵問夏仔有沒有西裝?夏仔說沒有,阿淵就送他一套。回家後,秋仔卻不太高興,說冬仔也有留一套西裝你怎麼不穿?就看夏仔站在冬仔的房間門口,似乎不太敢進去,終於鼓起勇氣進去開燈,也是開關切一下又匆匆忙忙退到房門口,遠遠的看著房內充斥微弱的光線,然後一套西裝吊在角落。
我那時還在想說,夏仔跟冬仔一定是怎麼了,不然夏仔不會是這個反應。而是到電影的尾聲才知道,原來那天負氣出們的冬仔,在悲傷絕望之際,買了巴拉刈回家自我了結。而夏仔,是發現冬仔自殺的人。夏仔心軟走進冬仔的房間,卻看見躺著的冬仔怎麼叫都沒有應,嘴角留著白沫,床頭放著打開的巴拉刈跟半滿的塑膠杯,地上裱框起來的全家福圖畫玻璃已破掉──我想像當冬仔飲下巴拉刈時,正抱著那幅全家福。(所以這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啊!)
冬仔以前常常因為賭博不在家,現在是永遠不在家了。那幅被裱框起來的全家福,再次破碎。
愛很簡單,也很難
電影裡冬仔不在後的第一個過年,秋仔又帶著夏仔去辦年貨,然後帶著小春與夏仔打掃家裡、布置祭祀。當他們再一次捻香,對天公伯仔祭拜,祈求「保庇阮一家伙仔」的時候,這次少一個人了。燒金時,天空如開場時飄下白點,但這次不是金紙灰,而真的是落下點點冰霰──開場時冬仔隨口說說的承諾,卻用這個方式達成了。(網路上有看到有人說,這是冬仔回來了。哇,這個詮釋,喜歡!)
預告裡,有句台詞說到「你毋知影阮欲成做一家伙仔,是有偌拚」。從領養小春並冀望能有孩子時的掙扎及矛盾,到小孩出生後從圓滿到衰敗的過程,看似是賭博敗了一切,但或許真正存在在電影裡的幽魂,是那個難以突破的傳統家庭的父權框架。
父權使秋仔夾在冬仔跟大家(ta-ke)之間,使秋仔不惜獻上自己的身體及生命,成全這個家;而冬仔不願直面自己失敗的父親形象:不孕,失業,家庭失和,長久以來得過且過,不去面對,直到如利刃的話語將現實的慘忍刺向他的內心,他所剩餘的那些自尊隨之崩塌。於是冬仔用他的死,回應刺向他的名為現實的利刃──他最終,也被這個吃人的父權體制給吞噬了。父權體制下,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說到底,冬仔所追求的那些,雖然像圖畫一樣美好,但也像圖畫一樣並不堅固:只要膠帶鬆脫便會從牆上掉落,只要圖畫受力不均勻就會使之破裂。但是他們好不容易成為一家人了。所以秋仔用盡全力在愛小春,又用盡全力在完成冬仔想像中的家,冬仔也用盡自己的方式照顧這個家,小春及夏仔也用盡全力在回應秋仔與冬仔的愛──他們真的好努力好努力維繫著這個家,像畫框保護著那幅已經破損的全家福。
常言道,愛是付出與接受,但在更多時候,愛也不只是付出和接受,而是需要用盡全力去傳達、接受及回應。他不會因為是家人而變得容易,只會因為是家人而更加困難。
愛很簡單,但也很難。
回到現實,回到生活
雖然或許可以把這悲劇式的結局歸咎在賭博,但這部電影所講的也不只是家庭,從中也看見了整個社會:校園霸凌、父權、同志、複雜人際網絡、以及更多更多地方的圖像──事實上,我在看電影時,時不時會想起陳明仁《拋荒的故事》,或是陳思宏的《鬼地方》──那確實就是這般充滿鬼魅、又有很多光怪陸離的故事的鬼地方啊!
縱使在某些地方有些相像(例如人工受孕的部分),但慶幸自己的家庭不是這樣扭曲而複雜,但電影所呈現的這些,也如同小說所投射出來的,是真切發生在台灣的某個角落的故事──是在台灣某處真實發生的事。
於是,《我家的事》不只是我家的事,也可能是你家的事、是他家的事。
不論是誰家的事,都可能是我們生活中的事。
(用票根買襪子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