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後第三天，走廊還留著潮味。阿峯四十二歲，清運志工，鞋子曬在床邊，鞋底還卡著泥。發燒兩天、肌痛、頭痛，來急診時眼白泛著一層淡黃，像被雨水泡過的紙。護理師芷吟量好血壓 90/52，尿袋稀稀地滴，顏色淡得近乎無色；抽血回來：Cr 2.1、Na 128、K 3.1、PLT 95K。她指著眼睛說：「這個黃怪怪的。」我想起教科書上那個詞結膜：充血（conjunctival suffusion），以及雨後常見的病名：鉤端螺旋體感染。
藥師把抗生素選項列到白板：盤尼西林 G、第三代頭孢菌素、或doxycycline。阿峯的血小板低、腎功能差，肺部聽起來濕；我們擔心的是「魏氏病」那一端？黃疸、腎衰、出血的三聯。芷吟問：「要不要先放透析管？」我搖頭：這病的腎損傷常是非少尿型、還會「奇怪地」流失鉀與鎂，先補液、補鉀，緊密盯住尿量和血氣；若出現難以控制的酸中毒、肺水腫或高鉀，再談 RRT。藥師點一下白板：「那我們先走ceftriaxone，劑量不用依腎功能調整；若過敏，再換doxycycline。」我補了一句：可能還要加上高流量鼻導管備著，留意肺出血的徵象。
長夜裡，我一面計算輸注速率（從 1 mL/kg/h 起步），一面想起幾個名字與年份像路標。1886 年，奧地利的 Weil 描述了黃疸與腎炎同現的急性感染；1916 年，日本的稻田龍吉與井戶謙一從患者與鼠體內分離出致病螺旋體，證實病因。城市化之後，里約與曼谷在雨季反覆爆發，排水與鼠患讓細菌的路變短。臨床上的爭論也走了很長：頭孢菌素與盤尼西林在重症的效果相近？預防性doxycycline是否只在特殊暴露有用？答案被一次次洪水沖刷過，最後留下可實行的簡單句子：早期經驗性抗生素、補液與電解質、及時辨識肺出血與腎衰的門檻。
凌晨兩點，阿峯的發抖停了些，體溫從 39.6 降到 38.3。K 回到 3.6，尿量每小時 60 mL；Cr 升到 2.4，但乳酸沒有往上。芷吟把補鉀改成間歇口服，怕輸液把肺灌滿，呼吸治療師把床頭墊高再高一點。阿峯忽然問：「我是不是被洪水害到？」我說，算是，也不完全是：雨把東西沖到你腳邊，但真正咬你的是沒看見的那條螺旋。
清晨，胸部 X 光比昨晚清，只有零星條索。我們把抗生素維持、輸液放慢，補鎂一支。主治巡房時提醒：「一旦咳血、低氧不解釋，就要想肺出血；必要時轉負壓房，聯絡血銀彈（血小板、凝血）與氣管鏡。」我點頭，把出院後的事情也先記在便條紙：打掃時穿手套與長靴、傷口別涉水、下雨天的河邊別涉險。
黃昏前，阿峯吃完第一碗稀飯。太太把曬乾的鞋子拎回椅背，鞋底乾淨多了。我把白板上的藥名和滴速一項項劃掉，最後只剩一行：「今晚，繼續聽尿袋的聲音。」窗外排水溝還在淌，水色變淺，流速穩。
評論：
雨季後的鉤端螺旋體，是公共衛生與臨床決策相撞的地方。治療重點其實簡單：及早抗生素（重症選盤尼西林或頭孢曲松均可）、謹慎的等張補液、對「非少尿但低鉀」的腎病理保持敏感，並設下啟動 RRT 的明確門檻。爭議主要落在抗生素選擇與預防策略（如暴露前後多西環素）對群體的意義，以及資源有限地區如何及早辨識肺出血型。最難的部分不在藥，而在雨：排水、垃圾與鼠患控制，決定了下一場病是否還會來。臨床端能做的，是把流程寫到可複製，把衛教說到聽得懂，讓每一場大雨都少一點黃眼與淡尿。(重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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