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姜曼住在Nong Pheu寺里有五年之久,当一九四九年三月 —— 确切的日期应该是泰历四月十四日 —— 他的身体开始呈现生命即将结束的迹象。那一年,他七十九岁。那一天,第一个疾病恶化的症状出现了,直到最后结束了他长寿的一生[i] —— 那一天,阿姜曼全身遍体颤抖,而他的近侍弟子们也都感受到了颤抖的冲击。起初,只是轻微的发烧,并伴随着轻微的咳嗽;但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症状逐渐恶化,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这显然很不正常,他持续恶化的状况让大家都很担忧。但阿姜曼却很清楚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的一场病 —— 一种任何的治疗都不会见效的病。他一开始就让弟子们知道这件事,并从那时起不再对任何药物表示兴趣;相反的,若有人带药物给他,他会表现出看起来不悦的样子。这一点,他毫不含糊地表示:「这是年纪大的人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才会有的病,不管我吃什么药都不会痊愈了。我的身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在等时间,等它(一口气)最后停止的那一天。我就像一棵还挺立着的枯树:不论你们怎么替它施肥与浇水,都不可能再发芽与开花结果了。这棵老枯树现在虽仍挺立着,却早料到有轰然倒地、被同样的病给砍倒的一天。很久以前,这场病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就观察到自己的状况了。这就是为何我一直警告你们大家:千万不要自满。要赶快,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努力密集地修行。这样一来,我可以在这段期间解决你们所遇到的修行问题。现在错过这个机会,会使你们在未来浪费许多的时间去摸索。因缘生灭,诸法无常,我的时间不多了,不久我将离开这个世界。三年前我就警告过你们,我只剩三年的时间。我还能再说什么?我对你们说的一切,我知道都是不可避免的。生死之轮公平地在人类与动物的身心里按照它自然的过程精准地运转着。再过几个月,我这个身体就不会再作用,又怎么可能去改变它既定的事实?」
随着每一天的过去,阿姜曼的症状逐渐加剧。他表示不需要任何的医疗,如果有人来劝他尝试某种药物或治疗,他就会很清楚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但,就是有很多人会来提供「治疗」,以致于他很难拒绝他们。每一个人都自夸自己提供的药最有效,坚称他如果能服用,病情一定会好转,因为已有许多成功治愈的案例。他们都恳求阿姜曼能慈悲试试他们带来的药物。他们希望他能好起来,继续服务长期以来追随他的众人。他经常告诫他们,他的病吃药是没用的;只有火化尸体用的木材才有用处。但他愈是拒绝,他们就愈恳求他。所以偶尔他对他们的恳求还是会让步,服用一些药。他只是不想人们以为他已放弃了病情而让大家失望。当他生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区,各地的人开始涌向Nong Pheu村来探访他。不管天气怎样,从远近而来的僧俗众每天都源源不绝涌入,就像是雨季时不断落下的大雨一般。Nong Pheu村坐落在一处被茂密的森林所包围的山谷中,从乌隆府到色军府间的主要公路有十二到十五英里远。虽然必须靠徒步去拜见他,他们也不会因为距离遥远与艰辛而退却,只有无法徒步的老人才会雇用牛车。
阿姜曼生性偏好安静独自生活,就算是与他一起生活的比丘,除非绝对必要,也不敢打扰他。因此,接待那些善意但与他天性倾向不相应的大众会让他感到厌烦,他会远离这些事情。当他生病时,他甚至不愿意让他的近侍弟子去照顾他,虽然,还是有特定例外的情况。当他允许的时候,那个照顾他需求的比丘在他的面前就必须非常的谨慎,只有被认为是可信赖的比丘才会被选任担当这些工作。由于他的状况恶化,一位头脑清楚的上座被指定去照管与医疗有关的事务。由于阿姜曼的个性要求完美并注重细节,这个比丘不得不依照每一种情况来决定什么该做或不该做,然后监看其他比丘是否也照着这些疗程小心地去做。因此,参与照顾他的比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是为了确保他们的行为不会与他难以捉摸的性格有所抵触。
从四周各地前来想要谒见并顶礼他的在家人与出家人,都会被要求先等候适当的时机。当安排这些事情的比丘觉得时间适当,他会进入阿姜曼的小屋子,通知他有访客来。当允许接见后,访客被带去见他。阿姜曼与他们短暂地说了一番话后,他们会恭敬地离开。Nong Pheu寺一直都是以这种方式安排那些来探访他的访客。在获得允许接见之前,访客们都一定被要求等候;然后,等他同意见他们,一整组的人就会被领到他的小禅屋里。唯一的例外是资深弟子们,他们与他的关系既特殊又密切,是当阿姜们(禅师)才享有的权利。一旦有人通知阿姜曼他们来了,他会同意见他们,这些阿姜们会直接进屋与他私下会谈。
几个月过去后,他的情况持续恶化。虽然症状没有非常的严重,但他一直很不舒服。他的病就像从一场叛乱暴动逐渐升级为全面性的战争,在过程中消耗了一切,到处尸横遍野。弟子们都深受影响,他在他们的心中占有很特殊的地位,所以他每况愈下的身体让他们很烦心。他们伤心、难过,不再像以前那么开朗。每次只要一提到阿姜曼的病情,大家都会转移到其他的话题,只有当谈话要结束的时候,才会再回到他的病情。
尽管身体每况愈下,阿姜曼仍未忽略他教学的责任。虽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详尽解释佛法,但他对弟子的慈悲关爱从未减少。说法结束后,他会简短地回答问题,然后马上散会回到小屋子里休息。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他坐在那里对僧众说法时,不像有病在身。他说话时音调高亢,呈现出很有特色的坚毅,生动活泼,声音中气十足,就好像根本没病的样子。当他想强调某一个重点时,他声音的节奏就会急遽加速切入重点。他说法时毫无保留,他的神情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真正的情况。只有当他结束说法后,我们才看出他早已精疲力竭。所以我们会赶紧散会,好让他有机会休息。
在他开始发病前的某一天傍晚,正逢摩迦日(Māgha Pūjā),一九四九年二月的月圆日,阿姜曼在晚间八点开始向集会的比丘说法,直到午夜才结束,一共说了四个小时。当晚,法的力量真的震撼住所有在场集会的头陀比丘。对那些听法的人而言,整个宇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的意识全被遍及一切的法所取代,法的力量遍向四方辐射。他先赞扬在佛陀时代满月的同一天自动前来集会的一千两百五十位阿罗汉。
「那一天,自动参加集会的一千两百五十位阿罗汉在未事先安排的情况下都聚集在佛陀所在的地方。他们全都是梵行已立、不受后有的圣者。佛陀当天开示《波罗提木叉经》[ii],是一种使戒律清净的场合;也就是说,是在所有全然清净的比丘中所举行的一种布萨。与今天的集会相比,你们听到的《波罗提木叉经》,都是由有杂染的比丘所念诵出来的 —— 都尚未完全从无明中解脱。你们每一个人与那些阿罗汉一样都同为佛世尊的弟子[iii],出家成为比丘,一想到这里就不免令人沮丧。然而,你们的情况都只是徒具形式,缺少实质的意义;就像一个被称作『好人』的人,相反的,背负着令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沉重罪孽。在佛陀的时代,比丘们都很认真的修行,所以他们不会覆藏错误,成为真正证果的比丘。今天,一些比丘的名誉与声望之大,就如同日月一般无人匹敌;但他们的行为却沉沦到阿鼻地狱的深处。他们到底该去哪里找戒德、真实与清净呢?他们只是累积了大量的烦恼,并制造出如影随形的恶业。既然今日的比丘都不致力于根除心中的烦恼,那又怎么可能会有清净的布萨呢?一旦出了家,他们就自满比丘崇高的身分,理所当然认为这样便具足了戒德。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一个佛教比丘真正的戒德。如果他们能了解世尊阐述《波罗提木叉经》的意义,他们就会知道戒德的真正本质。他把戒德的基本意义浓缩为简要的说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诸恶莫作,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人虽无身恶行,却仍有口恶行;有些人虽无身与口方面的恶行,但仍有意恶行。他们依然从早到晚继续积聚恶业。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们又继续--积累更多的罪恶。于是,就这样继续着,日复一日,他们无心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自欺欺人催眠自己是有戒德的人,他们期待梵行可以就这样从『虚名』中产生。所以,他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梵行已立,反而,他们只会找到垢染与忧虑。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想要寻找烦恼的人就一定能找得到。不然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呢?这种事情在我们生存的世间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对于我们这些想获得深入内明实相的修行比丘来说,阿姜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开示。接着他会继续开始解释定与慧,最后说到究竟的成就 —— 完全的解脱,充分并公开探讨修行的各种领域,他那一天的阐述毫无保留。但是,有很多的内容前面都已经提过,我在这里就不再重复。在他说法的整个时段,在场的比丘全都安静地端坐着;当他发表洋洋洒洒的演说时,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去打断他抑扬顿挫的声音。
当他结束后,他做了一个类似之前在清迈府Chedi Luang寺的结论。他说,实际上,这次的说法将是他晚年「最后的加演场」-- 他不会再有像今晚这样的演说。那一晚他说的话成谶了,因为从那一天起就不再有如此深刻与长时间的开示了。一个月以后,他的身体慢慢衰退,直到他最后过世。
尽管他的病是因为退化性疾病造成的,他还是坚持努力徒步到村里托钵,持续每日只吃一餐,且只吃钵内的食物,一如以往,他不会就这样放弃这些修行。到最后,如果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走完全程时,他会至少走从村庄回到寺院一半的路程。看到走这么多的路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困难,在家信众与上座一起讨论,决定请他只走到寺院的门口,在那里接受食物的供养。如果他们请他全然放弃托钵,他一定不肯 ——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觉得有义务持续下去。所以每一个人都必须尊重他的意愿,他们要避免做出与他坚毅的特质有所抵触的事。就这样他持续走到门口托钵,直到他太过虚弱而无法抵达才折返。从那时起,他开始只走到寺院的食堂托钵。只有当他再也走不动时,他才不再托钵。即使是这样,他依旧奉行日中一食,只吃钵中的食物,而每次我们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我们对崇高的圣人有这般的耐力都感到很惊奇,不放弃他的奋战精神,对于无明也绝不妥协让步。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我们很可能在患病之初就变得要死不活,希望被带到食堂里用餐。这真的很可耻:当我们像生肉一样绝望的躺在砧板上等着被切碎,而无明却一直都在旁边嘲笑我们。这是多么可悲的景象!我们竟然就像不成熟的小孩一样,心甘情愿任由无明摆布,有惭愧心的人就应该停下来,以阿姜曼的修行模式为鉴,然后,与烦恼杂染开战时可以此保护自己。如此一来,我们将可永远忠于佛陀的教法 —— 而不是成为烦恼的挨鞭僮。
最后,阿姜曼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令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特定的预防措施。我们每天晚上悄悄地安排三到四组的比丘坐在他小禅屋下方守夜。我们并没有告知他,虽然他可能早已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是担心他会不准我们这么做,他可能会认为这会造成僧众不必要的负担。每天晚上小组比丘轮流守夜,安静地坐在他的小屋下方,持续换班,直到天明。每一组都待上几个小时,直到下一组的人来交接。这项安排从那一年的雨安居开始时就执行了。当他的情况明显变得愈来愈虚弱时,我们便开会决定要征得他的许可,让两名比丘可以坐在他小屋的走廊上。得到他的同意后,两名比丘从那时起便一直坐在他的走廊上,另两名坐在小屋的下方。除了轮班看护的比丘外,其他的人也会在夜间安静地留意周遭的状况。
雨安居结束后,有愈来愈多资深的弟子们从各自的居所赶来向他顶礼并照护他。那个时候,他的情况已经很危急,变得愈来愈不稳定。最后,在某一天他召集了所有的弟子交代他们如何处理他的后事。
「我的病情现在已到了最后的阶段,该想一想在我死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 必须先做好事前的准备。就像我一再告诉你们的,我快死了 —— 这一点是肯定的。我的死不仅仅会影响广大的民众,也会影响动物。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不想在Nong Pheu村去世,如果我在这里死,那么为了供应前来参加荼毗的人,就必然会宰杀大量的畜生。我不过是一个将死的人,但一个人的死却反过来造成大量动物的死亡。会有许许多多来参加荼毗的人,但这个村庄没有可购买食品的市场。自我出家以来,我对任何的动物没有一丝伤害的念头,就更不要说是杀害牠们。慈悲一直是我心中的支柱,我不断散发慈爱,将我的功德毫无例外奉献给一切众生。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的动物失去宝贵的生命,我无法同意我的死成为自己和世上动物之间的不和之源。」
「我要你们把我带到色军府,我要在那里圆寂。那个城镇有很大的市集,所以我的死应该不会影响这么多动物的生命。我还没死,但出家人与在家众就已源源不断聚集到这里,他们的数量与日俱增 —— 这个规模就是问题的直接证据。现在想一想一旦我真的死了,到时将会有多少人来这里。会有很多人来吊唁我,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已准备好死亡 —— 不管在何时或何地发生。舍弃这个身体,我完全没有遗憾,因为我已彻底观透了它,我知道它不过是诸缘暂时聚合的一种组合,只是再次离散又各自回到它们原来的本质,有什么好执着的?我关心的是如何守护农场里的动物,好让牠们免于被宰杀。我不想看到路边摊贩到处摆满了被宰杀的动物尸体,这很令人难过,幸好现在还来得及补救。为了不让所有的动物因我的死而被屠宰,我请你们尽快安排我离开这里。还有人有什么意见吗?如果有的话,现在就提出来吧。」
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绝望的氛围弥漫整个现场。诚如佛陀说的:求不得是苦。大家都明白不管他是去色军府或是留在 Nong Pheu村,不管哪一种情况都一样的悲观 —— 他就要过世了。所以大众都保持沉默,没有办法解决这种困境。最后,每个人都同意他的请求。
在集会之前,Nong Pheu村的村民们就曾表示过,若他能于此处般涅盘,他们会备感荣耀。「我们会准备好一切荼毗所需的一切事宜。我们也许很穷,但我们对阿姜曼的信心与敬意是富足的。我们会尽一切最大的力量安排好荼毗。我们不会让旁人看轻,讥嫌Nong Pheu的村民没有能力去荼毗一位阿姜的大体 —— 而必须到别处去完成。我们不想背负这种恶名,不管怎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已准备好为阿姜曼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在他过世的那一天之前,他都将是我们最珍爱的皈依处。我们不允许有人将他带离此地,如果有人想这么做,我们一定会跟他拚命。」
所以当听到阿姜曼解释要离开的原因后,他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他们觉得不能反对。虽然在听到他离开的原因后,伤心与失望几乎击碎了他们的心,他们还是不得不尊重他的决定。他们确实值得同情,他们愿意为阿姜曼牺牲一切的表现,我永远珍惜,我相信所有的读者也有同感。
许多阿姜曼最资深的弟子们都参与了这次的集会,当了解到他的意愿后,就决定必须尽快将他给带走。在他宣布了他的决定与理由后,出家众与在家众皆无异议,大家决定要打造一个适合长途运载的担架,好将阿姜曼从Nong Pheu村长抬到色军府。第二天,一大群僧众与在家众带了担架到他的小禅屋前,等候他的离开。那天,巨大的悲伤淹没了每一个人。他们知道他们将失去最敬爱的人,这份巨大的悲伤情绪,让出家人与在家人都几乎无法承受。
早餐结束后,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出发。聚集在小禅屋周围为他送行的当地民众,情绪开始高涨,发泄他们最后一次的失望。许多沙弥与比丘也加入了人群,他们也感受到了压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哀伤慢慢地浮现,泪水悄悄地流下,湿了脸颊。阿姜曼由资深弟子搀扶出来的那一刻 —— 情绪推向了更高点。当比丘们扶他下台阶,将他放在担架上,大家心中满满的敬爱、尊敬、绝望等交织复杂的情绪,都恣意倾泻而出,男人、女人、沙弥和比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围观的人放声大哭,表达他们止不住的深沉悲伤。尽管我会陪同阿姜曼一起离开,但我自己也无法避免陷入了弥漫哀伤的氛围中。到处都充满着哀号与哭泣声。人们大声喊叫、乞求阿姜曼:「请赶快好起来!不要离开这个世界,留下我们永远难以承受的哀痛。」在那个时候,他们几乎都伤心欲绝。他们知道,他的大慈大悲,一定会怜悯村民有多么的可怜;但看到多年来他们忠实守护的珍宝即将去世,他们也难忍悲痛。他即将离开了,而他们却无力挽回。
当阿姜曼被抬走时,沿路发出的哀叹声如波涛般涌起,如潮水般的悲痛淹没了沿途站立的村民。当他经过时,一切都变成了灰黑色,彷佛他们的生活突然间都被抹煞。即便是无情的草木,也呼应着他的死亡而枯萎。这片祥和的森林圣地是阿姜曼和弟子们怡然自得居住的地方 —— 是一处多年来许多普通老百姓前来寻求心灵庇护的地方 —— 尽管还有比丘住在这里,当阿姜曼离开时,忽然间变得冷清许多。很多的树都不再茂密,叶子也不再如以往能带给前来寻求心灵庇护的人许多的平静与安慰。那些对正法忠诚不渝的人的哭声,令闻者莫不感到鼻酸与凄凉。他们目睹了一位呈现坚定宗教信仰的崇高典范者的离去。
离开村庄的过程花了不少时间,之后哀泣的声音也消失在远方,数百名出家众与在家众继续跟在担架的后方,他们都垮着脸,反映出哀慽与低沉的氛围,就像亲戚好友跟随在葬礼队伍的后边安静地送葬,他们极力掩饰自己的难过。没有人说话,但希望的幻灭却长期深入在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即使他还活着,但当时就好像我们抬着他的大体准备去处理一样。已了解到没有希望,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愈是这样想,就愈发难过。但,这种想法就是停不下来。大家都一片愁云惨雾,呆滞地向前走,心中充满着绝望。
很不好意思我必须承认在这一方面我修得不够好 —— 在整个旅程中我只想到我将要失去生命中真正的皈依,修行上如果遇到问题时不再有人可以咨询了。从Nong Pheu村到Phanna Nikhom县的市区的距离大约有十五英哩;但长时间的徒步让人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段距离。走在他的后方,知道他即将过世,我只想到今后我会多么想念他。在当时,我多想他能继续活着。他最后的那段日子刚好是我禅修的关键时期,我仍有许多未解决的疑惑。但不管我怎么去思考这个困境,结论都是一样:我的依靠即将终止了,而这使得未来前途堪忧。
在漫长的旅途中,他的情况都还算平静与稳定 —— 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症状。事实上,他看起来就像是躺着熟睡一般,当然他并不是真的睡着。中午时分,队伍到了一处阴凉的树林里。因为有一大群人随行,所以我们问阿姜曼是否可在此处稍作休憩。他马上问:「我们现在在哪里?」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冷不防被情感与情绪的执着所冲击,为什么我会被这么美好与令人愉快的声音所感动?似乎,剎那间,彷佛阿姜曼又好了起来。
这位三界所敬爱的典范真的要弃我而去了吗?一个孤儿的心都要碎了。他慈悲的帮助,让我将生命投注在修行上,他清净的心真的要从我的生命中永远地离去并消失吗?这就是阿姜曼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当下即刻的感受。也许有些人会认为这样的反应有点疯狂,但我并不在意 —— 我很愿意承认这种疯狂。为了阿姜曼,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如果他愿意,我想都不会想,欣然地舍弃生命,我随时都准备好为他牺牲生命。但,唉,他是不可能接受我任何的牺牲。事实是,世上的每个人都必然会走相同的路:凡有生就必有死,没有例外。
到色军府的路程分成两个阶段。第一天走到Phanna Nikhom县的Ban Phu寺,就会在那里休息几天,好让阿姜曼抵达色军府之前能稍做休养。那天早上九点离开Nong Pheu村,天黑之前队伍便抵达了Ban Phu寺[iv]。为了让他及跟在队伍后面的老人及妇女都可以轻松一点,我们绕的是比较崎岖的路,山脚的边缘,所以路程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抵达后,我们请他在一座小凉亭里休息,那里易于照顾他的需求,也方便出家众与在家众向阿姜曼稽首顶礼。
阿姜曼在Ban Phu寺停滞了许多天,这段期间他的病情不断恶化。同一期间,每一天都有许多来自附近的出家众与在家众来拜见他,有些人甚至是晚上来。大家都渴望能趁机见到他并向他顶礼。虽然他的声名远播,但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他。他们听说阿姜曼肯定是现代的阿罗汉,并即将圆寂。据闻,凡见过他的人都会带来吉祥与幸福,而没见过的人则是白白虚掷生命。所以,他们为了利益都急着来拜见他,不希望觉得浪费生而为人的时机。
就在抵达Ban Phu村的第一个早上,阿姜曼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色军府。他告诉弟子们他不想在Ban Phu村圆寂 —— 他们必须赶紧带他到色军府,不能再拖了。他的资深弟子回答说他们想在这里停留一下好让他恢复体力,之后才会应他的要求前往色军府,于是阿姜曼便不再说什么了。第二天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资深弟子们还是说出同样的理由,他又不说话了,只是过了一阵子后他又会再次问起。一次又一次,他问弟子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去色军府,他说,如果等太久,他可能无法活着到色军府。
最后,弟子们请求他待在Ban Phu寺十天。但过了四、五天后,他又不断催促他们带他到色军府。每一次,他的资深弟子们不是不回应,就是重复先前说过的理由。他反复催促他们,并指责他们拖了太久的时间。
「你们是希望我在这里死吗?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 —— 我要在色军府圆寂。时间快到了,赶紧带我到那里!别再拖了!」
最后的三天里,他要去色军府的要求逐渐变成了吼叫。最后的一晚,他不肯躺下来睡觉。相反的,他急召弟子们到床边,清楚地告诉他们他没办法再活下去了。他坚持当晚就要出发,并确定要及时抵达。然后他就在我们的搀扶下朝色军府的方向结跏趺坐入定。当他出定后,他告诉我们准备离开 —— 不能再等了。我们赶紧找来他的资深弟子,他们告诉他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带他到色军府。听到了这项保证后,他的催促稍稍减轻了一些,但他仍不肯睡觉,大声地说出他的感想:「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没办法再撑下去,最好是今晚就走。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关键时刻来临前抵达。我不想再背负着身体各种燃烧的元素了,我将要永远舍弃这个身体,不用再挂心这一大堆的疼痛与苦受。我真的已濒临死亡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随时可能会死吗?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实在没有理由让我一直处于这种煎熬的状态。你们都了解我要去色军府的理由 —— 而这也是我们当初会来这个地方的理由。所以为什么你们还要坚持拖延呢?这里是色军府吗?为什么不马上带我过去?我现在就要走!你们还在等什么?一具残骸还能有什么用处?根本就没有用处,甚至不能拿来当鱼饲料!」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 再也不能继续了。这里难道没有人愿意照我说的话去做?我已明确告诉过你们怎么做,就是没有人要听。如果你们还是一直这种态度,怎么可能发现真谛?如果我还活着,还在你们的眼前,你们就已这么固执,那么一旦我死后你们又怎么可能管好自己?我知道我告诉你们的都绝对是真的,我是经过仔细考虑后才向你们解释了整个情况。然而,你们却顽固不听从,对于你们可发展出护持佛法的必要正确判断力这一点,我开始感到失望了。」
那一晚阿姜曼的态度很强硬 —— 他整晚都不肯睡觉。我怀疑他是担心,以他的情况,可能会一睡不起。在当时,没有人了解他为什么彻夜不眠的原因,到后来我才了解真正的原因。
隔天早上七点,从府公路局驶来了几辆卡车准备护送阿姜曼去色军府。Num Chuwanon女士,这次护送的负责人,恭请他搭其中的一辆车。他爽快地答应了,并问是否有足够的车子可搭载所有随行的僧众。他得知有三辆卡车,如果这三辆卡车无法载送所有想要一起去的僧众,卡车会回头来接剩下的人。了解安排后,阿姜曼就不再说话了。比丘们用过餐后,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这样他在颠簸的路上就不会受到干扰。在当时,道路相当崎岖不平 —— 到处都是坑洞,都是差劲的路况。接受注射后,他被放到担架上并送到停在田边的其中一辆车内,那里是没有道路可进入寺院里的。不久,阿姜曼开始入睡,护送的车队开始前往色军府,并在当天的正午时分抵达了目的地。
抵达时,他从卡车上被抬下来,一直睡着,被安置在 Suddhawat寺的一间小屋子里。他一整天都在睡觉,直到午夜前都没有醒来。在醒来前的一小时内,那些严重的病症 —— 也就是一再事先警告他这群看似又聋又瞎的诸弟子们 —— 变得愈来愈严重了,彷佛是在对我们大家说:现在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再坚持你们赶紧带我到色军的原因,我想快点摆脱这堆苦聚的身躯,病症现在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如果你们还搞不清楚,那么就看清楚吧。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告诉你们的,那么仔细看清楚并用你们的心好好地想一想此刻呈现在你们面前的一切,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从现在开始不要再那么聋、那么瞎、那么粗心,不然的话,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救赎自己的必要智慧,现在你们所见证的一切应该能深深地激发你们去想 —— 不要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五蕴实在是个重担。就在那天的凌晨,他开始脱离重担 —— 那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在未来都不想再遇到的纯大苦聚。那一晚,寺院完全寂静,没有人到处走动破坏这片寂静。不久,一些重要的阿姜们,例如从乌隆府Bodhisomphon寺来的Chao Khun Dhammachedi,闻讯后都急忙赶来。当他们进入后,虽然心情因他明显恶化的病情给弄得很糟,但都仍平静、沉稳地赶紧坐下。这是一个令人鼻酸的预示,提醒大家他随时可能过世。来监看他病情的比丘面对他安静地坐成三排。重要的资深弟子们,以Chao Khum Dhammachedi大师为首坐在前面一排,较资浅的比丘与沙弥填补其余的几排。所有人全都安静地坐着,双眼盯着阿姜曼。他们的眼睑都被止不住的泪水给沾湿 —— 这就是他们强烈的绝望。他们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已落空,任何的努力都不可能逆转,他们觉得彷佛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意义。
一开始,阿姜曼以「狮子卧」面向右侧斜躺,但因担心这可能会让他疲惫,一些比丘轻柔地取下支持他背部的枕头,好让他平躺下来。当他注意到后,他又试着转向右边的狮子卧姿势,但他不再有力气可以移动。当他挣扎转向一边,一些资深的阿姜们试着重摆放枕头,再去支持他的背部;但又注意到他已非常的虚弱,他们决定停止,担心可能会让事情更糟。结果,阿姜曼最后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既不是平躺也不是面向右侧斜躺,而是介于两者间稍微撑起来的某处。在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进一步去调整他的姿势。他的弟子们,大多是比丘、沙弥和一些在家人,绝望地坐等他的生命慢慢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于是乎对于他即将死亡的忧虑,使得他们几乎都忘了呼吸。
经过了几分钟,他的呼吸变得更柔更细了。没有人把视线移开,因为他生命的终点即将到来。他的呼吸持续变得愈来愈弱,直到几乎都察觉不出来。几秒钟后,他似乎停止呼吸;他的结束竟是如此的微妙,以致让人无法确定他究竟何时过世。他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异常 —— 与一般人死亡的方式是那么的不同。尽管他的众弟子们目不转睛盯着他最后的一刻,但没有人敢确定说:「这就是阿姜曼离开悲苦尘世的精确时刻。」
眼见已没有生命的迹象,Chao Khun Dhammachedi暂且说:「我想他已经过世了。」同一时间,他看了一下手表 —— 显示凌晨两点二十三分,所以这就视为他死亡的时间。当死亡已被确认,他过世的冲击以悲痛欲绝的方式呈现出来 —— 围坐在他毫无生气大体周围的比丘全都泪流满面,紧接着是一阵低咳与轻咳的痛苦时刻,然后是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最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无声的情境,那是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绝望。我们的心都陷入了难以忍受的空虚感,我们坐在那里的身体不过是具空壳而已。当阿姜曼舍弃了世俗的存在并进入了不再有尘俗打扰的至福境界(涅盘)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停止了运转,许久的静止寂静接踵而至。
当我坐在他的身旁陷溺在哀思的悲伤时,几乎要死于心碎。因他离开了尘世,我无法摆脱笼罩我心的阴霾与忧郁的情绪,也没有办法减轻我所感受到失去的那种极度痛苦,「活死人」一词最能形容我当时的失落感。
一段沉寂后,资深弟子吩咐比丘们重新整理打扫他的卧具,他们暂时将他的大体摊开放好,因为他们明白隔天一早大家就会一起讨论安排进一步的后事。完成后,大家鱼贯退出房间,虽然还有少部分的人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大部分的人都走下去了。即使小屋的附近四周都被灯笼照亮,他的弟子仍因沮丧而盲目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几乎像是嗑了药,看起来昏昏欲睡,漫无目的来回走动。有几位比丘在当时还真的昏倒了,彷佛他们的生命也即将到了终点,因为生命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有意义。当天深夜,整个僧团都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大家都因为严重的失落感而悲痛欲绝。比丘们都心不在焉地四处乱转,搞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那就是照亮他们生命与心灵的灯塔离去后,所产生的一种十足沮丧的冲击力。突然间,舒适和安全感全都蒸发了,使他们都处于一种失去皈依的不确定状态。心中寒冷、黑暗的压缩,让他们觉得宇宙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也找不到东西可以支持自己,无法去想到宇宙的一切有情还是能找到庇护之源,在那个时刻他们似乎得面对没有希望与不确定的未来,彷佛大家都被极度的不幸所吞噬。阿姜曼曾是真正的庇护所,对他们来说,他们可以诚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托付给他。
我无意藐视佛、法、僧,但那一刻,他们似乎很遥远,很难将他们重建为一处可行的庇护所。他们似乎不像阿姜曼那么有存在感;他总是在我们的身旁,随时为我们解惑,给予我们启发。如果我们带着自己无法解决的迫切问题去接近他,当他提出解答的那一刻,这些相同的迫切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溶解了。当他去世时,这些鲜明的回忆都深深刻划在我的心里,深刻影响着我。我想不到还有谁能解决我的问题?还有谁能这样悲悯我?还有谁的意见是我可以信任的?我害怕独自、沮丧、绝望地陷在无知的窠臼里,在他身旁能轻易找到解答的时光已逝。我愈想到这个困境,就愈是觉得替自己找一条安全、容易的出路这件事感到灰心。以我的愚昧,当时的我看不到前方的路,只有悲苦与绝望凝视着我。坐在他的大体前,就好像是我自己死了,我想不到可以拯救自己并减轻痛苦的办法,这是自我出家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忧愁、恐惧与迷惘 —— 没有人可以帮我,也没有可以帮助我摆脱这份愁苦的办法。每一次我低头看着阿姜曼静止、毫无生机的大体时,便热泪盈眶,泪流满面。我无法制止这种情况,我的胸口因卡在喉咙里让我快窒息的一种控制不住的情绪而起伏与啜泣。
最后,我又重获足够的平静去内正思惟,我告诫自己:我现在真的要因心碎而死吗?他已解脱了贪爱与执着,而这些(贪爱与执着)都是愚痴无明。如果我现在死了,我却是因贪爱与执着而死,那对我是有害的。不管是掉举或死亡,对我,或对阿姜曼,都没有任何的用处。当他还在世的时候,从没教过我们要思念他到死的程度,这是世上的凡夫才会有的渴爱。虽然这样思念他,与「法」有关;但那毕竟还是被世俗的贪爱所染污,与佛教的比丘不相应。这对于像我这样已立志决意证得最高的「法」的人来说,尤其不适当。世尊说:「只要能依法奉行,事实上,就是在礼敬佛,也见到了佛。」显然我的渴望与「法」完全不相应,为了与「法」相应,我必须遵照阿姜曼的教导,严格依法奉行,这才是表达对他思念的正确方法。如果我依照他教我的方法,在严格地修行中死去,我有自信我的死亡与「法」完全相应,这是唯一该做的事。我不该因为对他不理性、世俗的思念而阻碍了进步 —— 那样我只会伤害自己。
就这样,我重建了正念,让理智在当时趁机介入并抢先制止心中肆虐的漩涡,也因此我得以避免葬送在自己没有意义的行为之中。
[i] 阿姜曼被诊断出罹患肺结核,卒于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
[ii] 《波罗提木叉经》,又称戒经,收集了所有比丘都必须遵守的各种学处,是律藏的核心。
[iii] 依世尊出家之弟子为「释子」,字面意义是指「释迦族之子」,因为佛陀曾是释迦族人。释子也是佛教僧侣的别号。
[iv] 他们从Nong Pheu村走到Ban Phu寺的距离大约是十二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