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獅子林假山嶙峋,峭拔玲瓏,石皆瘦、透、漏、皺,曲徑如迷宮,峰迴路轉,恍若自然鬼斧神工所造。我立於石上,仰觀俯察,不覺喟然而歎:此非人所能為也,然竟又出自人手,豈非咄咄怪事?
那假山背後手藝精絕的前人,江湖人稱「山石張」。據說他生平攀遍江南諸峰,胸中自有丘壑萬千,手執鑿錘如執畫筆,常於夜深人靜之際踏月入林,面對石壁默然枯坐。石性在他眼中緩緩甦醒,石頭的呼吸脈絡,漸次於無聲處清晰起來——這豈非是天地與匠人之間秘而不宣的私語?然「巧奪天工」者,奪者究竟為何物?我們究竟欲奪何物歸己?
乾隆皇帝御駕光臨獅子林,目眩神迷於假山奇景,竟一時忘乎所以,遂興然提筆大書「真趣」二字。可歎這「真趣」之匾一懸,卻如將一隻活蟬釘進標本匣裡,假山原有的靈氣便猝然凝固,從此只餘下一副徒具形骸的軀殼了。那「真趣」二字,似一支毒針扎入風景的靈竅,園林的活潑生趣,自此風乾成御筆題額下輝煌的遺體。
君看那些園內盆栽,枝幹被銅絲禁錮扭曲,盤根錯節,固是奇巧可賞。然而這奇巧背後,是草木經年掙扎求生無聲的痛楚。樹根扭曲如筋脈賁張,恰似文人被功名利祿的繩索所縛,在八股文章裡掙扎求存,漸漸筋骨變形,以「病梅」之姿博取世人病態之賞——所謂「巧奪」,有時竟是以這般刻骨銘心之痛為代價的。
拙政園水廊蜿蜒如流,人行其上,恍然不覺廊之所在。廊外水波蕩漾,廊內人影浮動;人走,水走,廊亦隨人移。在此妙境中,人、廊、水三者,渾然一體,難分彼此。
此刻方悟東方智慧之精微:至巧之奪,竟是「不奪」二字。廊與水渾然相溶,宛若水自然延伸出的一條柔臂,挽遊人共赴迷離之境——不見痕跡處,方顯匠心所寄。
那些盆栽中偶有掙脫銅絲的枝幹,如蛟龍出水,倔強地伸向空中,直指命運的穹頂。它們尋得石縫,便鑽進去汲取微薄的生機——這無聲抗爭,竟在「奪」的夾縫裡破開一線天光。
原來大巧所奪,並非天工原有的姿容。
當人工的斧鑿痕跡最終融化於造化本身,當亭臺樓閣宛如山川經絡自然生發,那才是東方「奪」藝的至高境界——奪而不傷,化入無形;巧奪天工者,實則是以自身靈魂為祭,虔誠歸還天地的尊嚴。
雕琢不必驚風雨,至巧無聲勝有聲。最高妙的奪,是抹去掙扎的痕跡而歸於靜默,像水廊融入水波那樣,最終以消隱證明存在:原來天工不必奪於外,只待我們歸還內心對萬物本初的一份敬畏。
所謂巧奪天工,不過是在人欲與天道的邊界上,以敬畏為刃,刻下謙卑的簽名——那簽名最終消融於風煙,卻使本來面目如秋水映澈般重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