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含劇透)
文/一樹@映後就談
當「假的」能恰到好處地療癒你,還有人願意尋找「真的」嗎?在虛實融合的時代,我們究竟還在守護什麼?
一席關於AI使用的對話
最近移居韓國十年的老朋友來找我,我們去了泡茶聚聚舊,曾經都是在媒體業爬格子沒日沒夜的戰友,現在她成了獨當一面的自媒體創作人。多年沒見,我們一來便聊起關於AI使 用的話題。不意外的是,我們都是積極投入這項科技的族群;意外的是,原來她也毫不諱言在創作上、感性上、關係上也充分地運用AI來潤滑生活。
我們達成一個共識,以往大家對於涉及AI的作品的排斥,主要有二:
- AI作品並非人做的,因此是虛假的。即便成品多優秀和出色,人們不喜歡被欺騙。
- AI作品過於快捷、便利和輕易(廣東話:撳個掣),也是假手於人、欺世盜名的(跳過研習技術、學藝的過程直接將技術層面外判出去),沒有經過漫長的創作過程、痛苦與掙扎焠鍊出來,因而缺乏價值和意義。
我們相信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仍然對這兩點抱持堅定的態度,同時作為忠實的使用者,我們也談了很多關於在每日使用和創作中,如何保持真實性、人性所作出的嘗試和努力,用意是,在完全放飛自我和AI Vegan(徹底拒絕AI的族群)之間,尋找讓科技作為創作伙伴的隙縫地帶。
席間朋友提到,其實用AI創作早已不是「撳個掣」那麼隨意和簡單。迄今為止,她跟自己的AI進行了大量的溝通和磨合(我戲稱為調教),當中包含著一次又一次的試錯、重來、反覆實驗,"Back and forth" 的過程絕對不會比訓練一位新同事來得輕鬆,但她仍然甘之如飴。
除了是因為人事成本相對昂貴外,AI的隨時候命、不會突然EMO、不會玩膩不玩、不會計較得失、不會搞小圈子等等,都令創作這件事可以一直維持極高純度。而我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試錯中,慢慢看見很多我們的創作盲點,也就是大家所說的,以前在傳統產業的仔細分工中,老闆、前輩不一定會告訴你的那些事。
赫然,AI成了獨立創作人的最佳伙伴,既可以給予創作人專業領域以外的意見和技術力,感性上,亦擔當著義無反顧地支持著的溫和力量。
使用AI,不是什麼都不用做,而是可以把部分費時費力的工序分擔出去,讓創作人專心於概念發想和鑑修指導上。感覺就像是,人人都可以是一位 Creative Director 創意總監、導演、指揮家,跳過繁瑣的 Paper work / 重複性工作,讓大腦可以騰空出來,預留更多腦細胞來運算更需要、亦更值得由人去思考的部分,如作品的內涵、訊息、公共性、價值和意義等等。
大家可有發現,我們都沒有討論到「虛假」這件事?
這讓我想到最近我看的一部奧地利電影《客製化先生》(Pfau – Bin ich echt?),故事主角是一位「生活演員」,以接案的方式為不同客戶扮演不同情景、場合下的最佳伴侶。他可以是音樂會的男伴,穿著體面的西裝,事前準備好講稿,務求在會後跟你的朋友滔滔不絕地大談樂評與品味;他也可以是你的臨時兒子,好讓外界看見你的家庭傳統而美好。
這樣的職業,不知道大家有什麼看法?真亦假時假亦真,這樣的故事,會否改變我們對於真實和虛假的理解和態度?今天就來跟大家聊聊這部作品。

租借陪伴:新的孤獨樣態
在《客製化先生》(Pfau – Bin ich echt?)裡,馬提亞斯(Matthias)的職業是「客製化扮侶」,專為各種空缺提供陪伴:租個兒子給父親、扮演理想丈夫、陪伴在難過時分,彷彿一個「情感空缺填補器」。他的專業,使得他成為一塊被投射的白板:你身旁為何而缺席,他就補何種角色,使命必達。
這樣的設計與日本社會中盛行的「出租服務」熱潮恰好遇上。在日本,你能租大叔陪聊天、租客人出席婚禮、甚至租朋友傾訴心事。這些服務之所以有需求,正是因為現代人的孤獨與社交斷層。與其面對自己不善交往的彆扭,不如付錢租一個「演員」來代勞——即使他是「假」的,但至少能暫時填滿空白,還因為是傭用式,完全不用費心經營複雜的人際相處,滿滿是乾貨。
對照之下,馬提亞斯所提供的陪伴並不是廉價的模仿,而是極致的擬真。他得揣摩客戶的背景、語氣、肢體、情緒邏輯,還有場合的需求、自身角色的後景,有時甚至要複製客人記憶的碎片,講出不曾經歷的共同事跡。這種「假得極致」的存在,迫使我們反問:如果假得那麼像,那它還是假嗎?我們還願意追問「真實」嗎?
當「真實」反倒成了表現
馬提亞斯在角色與真實自我之間逐漸迷失。他在日常生活中也不得不演戲:對女友,他可能在掩蓋自己的疲憊;對自己,他更不確定哪一瞬間才是「自己」。他的矛盾在於:越能演得像,他越失去自我;越想擁抱真實,他越被旁人當成「另類表演」。
電影結尾有一幕,他被邀請在生日宴上扮演一位富人失聯多年的兒子,當時他對自身認同瀕臨崩潰邊緣,最後裸身覆泥跑回會場,一種卸去羽翼與偽裝的反抗隱喻。
對此,全場本來還處於無比錯愕和失態,但為了保持體面,竟口徑一致地以「行為藝術」來接受這一切,甚至有人開始鼓掌叫喊,來包裝當下的尷尬與荒誕。那一刻,馬提亞斯的反抗被包裝成了被賞析的表演——真實被消化為觀賞品,而不是痛楚本身。
電影借這樣的情節,提醒我們:在消費文化與服務社會裡,真實往往被拆解、被評分、被改良,他人的認同,反倒成為我們活在這世界的主要憑證。若我們願意相信一個擬像,並以此安然度日,那麼我們還在追求真實嗎?或者早就習慣了真實與假的混沌?
Sora 2:虛擬影像,真假邊界的新試驗
就在撰文當下,我們面對的不只是情感的替代,也可能是視覺與記憶的替代。
OpenAI 最新發布的 Sora 2(Advanced Video & Audio Generation Model)能夠生成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影像與聲音。
這意味著:你不必有演員、不必投入場景布置,就能「演出」任何場景;你不必真正說話,就能讓虛擬角色「代你」說出語句。這是技術的顛覆,也是情感的潰裂:記憶、表情、溫度,哪一塊還屬於真實?
有報道指出,Sora 2 已被用來生成人物與動畫角色混編的影像,甚至將《海綿寶寶》等卡通都被置入非法劇情中,挑釁版權與倫理邊界。當 AI 可以打造比「真人演出」更流暢的假象,那麼我們還有什麼方式抓住「真實的價值」?若一段記憶、一句話、一個動作,都是經過演算法構築,那我又怎麼區分我遇過的那個人,和這段「翻拍」的影像?

假如假的比真的好,人會怎麼選?
在這樣的時代,電影裡馬提亞斯所擔任的「扮侶」不再是虛構想像,而是一個正在兀自降臨的未來:當視線、聲音、表情都可以被複製,那麼任何「真情實感」都可能成為擬像的一環,除卻大大考驗了人們分辦真假的能力外,更值得問的是:
「如果假的更穩定、更舒服、更能撫慰情感,還有人願意承受[真實]所潛在的紛擾與缺陷嗎?」
馬提亞斯在電影裡提供的是一種極致演出:他能在客人的需要裡游走自如,甚至上演自己已經忘記的那一面。當觀眾看到那樣的溝通替代、情感替代,他們可能會問:這樣的世界,是我們從前就已經到達,還是正一步一步被引領過去?
若假的擁抱夠溫暖、假的陪伴夠真誠,那麼「真的」還剩什麼可被選擇?電影不告訴你答案,而是把問題放回觀眾:你願意為了那個不完美的真實,承受孤獨、失落與折磨嗎?還是選擇一個塑造得更好的假象來度日?
在假與真的裂隙間呼吸
《客製化先生》並非反對替代與虛構,而是提醒我們:真假之間其實從來不是一道清晰的界線,而是一道隱於每個人手中那片黑鏡的裂隙。我們早已深陷在那道裂隙中,不斷被外界的假象引誘、同時建構關於我們的假象,又不停詰問真實的重量。
如今有了 Sora 2,那裂隙勢必將拉得更綿長、更模糊。虛擬影像可以重構歷史、翻拍情感、干預記憶。這樣的世界裡,是否尚有一塊頑石,讓我們不被數據潮水沖走?
最後,問題回到你我自身:當你被一段「假的」陪伴暖過、一段虛構影像撫慰過,是不是也會開始忘記,那個最初的真有多重要?如果假的幾乎比真的更好,你還願意為了那個不完美的真實,掙扎與等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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