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正午,暑氣如厚重的帷幕壓在小鎮上。粗工推門而入時,渾身汗水已浸透粗布衣衫,額頭青筋暴起,臉色泛紅卻帶著隱隱的灰白。他的步伐略顯踉蹌,坐下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彷彿連呼吸都被熱氣烤得黏滯。
玄岑目光一掃,心中已有數:「中暑氣鬱,血脈不暢。」
他吩咐朔弌去取藥油與刮痧板,自己先以掌心按壓農人頸肩和背後穴道,隨即將藥油抹開。清涼藥香瞬間散開,像一陣夜雨穿過悶熱的午後。
舒听站在旁邊,手裡整理著毛巾,目光溫柔而專注。她俯身觀察粗工的反應,必要時微微扶住他的肩膀或手臂,確保動作舒適卻不失效果。
烏亮如夜的牛角刮痧板一貼上背脊,便傳來沉悶的摩擦聲。粗工厚實的肌肉在刮過時微微顫抖,額上汗水順著臉頰滴落,落在地面上濺成一點點深色。沒過多久,背上便浮現一道道紫紅的痧痕,如同夏日積壓的雷雲終於被劃破。
「看清楚,」玄岑壓低聲音,讓朔弌靠近,「這不是傷,而是熱氣被困在體內的影子。痧現出來,人便能透氣。醫者的手,要會替人卸下這些影子。」
朔弌緊握著刮痧板,心裡既緊張又好奇。他模仿玄岑的角度,緩緩劃下去。起初力道不穩,粗工肩膀一抖,悶聲哼了一下。朔弌心頭一驚,急忙停下,額頭比粗工還冒更多汗。
舒听走近,柔聲說:「別怕。他痛,不是因為你錯,而是因為沉重被揭開。慢慢來,感受每一次接觸。」
她的目光像清風般安定,讓朔弌不自覺放鬆了緊繃的肩膀。
朔弌深吸一口氣,再度下手。這回他刻意放慢力道,刮痧板貼著粗工厚重的肌理前行,痧痕逐漸浮現,粗工呼吸也從急促轉為緩慢。舒听在旁邊輕輕拍平落下的藥油與汗水,偶爾低聲提醒:「保持節奏,注意他的呼吸。」
似乎在那一瞬間,朔弌感覺到,自己正在親手替人卸下了一副看不見的鎧甲。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臉上那副假裝冷靜的面具正在隨著痧痕一同消解。
粗工整理好衣衫,準備離開。玄岑示意朔弌去取杯溫水。
朔弌端著瓷杯,水氣緩緩上升。舒听在旁邊輕輕撫平粗工肩上的汗水,指尖的溫度像在傳遞關懷。
他小心地將杯子遞到粗工手中。粗工接過,先用手心感受溫度,輕啜一口。溫水滑過喉間,像夏日烈陽下的一縷清泉,帶走部分悶熱與疲累。
他微微點頭,目光在玄岑、朔弌與舒听身上停留片刻,像是在默默致謝,卻又不多言。
那一瞬間,朔弌突然理解,在這裡的職責,不僅是手上的技藝,更是細微的關懷——一杯溫水、一句安慰、或是舒听輕輕扶持的手,都能成為卸下沉重面具的契機。
粗工離去時,步伐雖仍沉重,卻已不再氣喘如牛。他回首朝三人點頭,那一抹淺笑像是忽然劃過的清風,短暫卻真切。
藥香仍瀰漫在屋內,朔弌望著自己沾滿藥油的雙手,心口卻有一股陌生的熱在跳動。他忽然意識到,那並不是單純的汗水,而是初次承擔起他人信任後留下的痕跡。
玄岑收起刮痧板,淡淡道:「面具,不是為了遮掩,而是為了保護。但若一直戴著,它便會與你同樣厚重。要做回真正的自己,得先學會看穿別人的面具,也要慢慢學會卸下自己的。」
舒听在一旁微笑,像在默默見證這份成長,並以自己的存在提醒朔弌:關懷本身,也是力量的一部分。
朔弌的指尖仍殘留著藥草的清涼。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正踏入一個未知的門檻,一個不再只是旁觀者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