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第一幕:訪客那是一個異常炎熱的週四下午,蟬鳴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阿木正在修剪一排過長的黃金葛,溫室門口的風鈴,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怯生生的聲響。
一個女孩走了進來。
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剪裁合宜的米色洋裝,妝容精緻,臉上掛著一抹像是用尺量過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她看見阿木,還特意放輕了腳步,對他抱以一個充滿歉意的、禮貌的點頭。
她和上週那個染著亞麻色頭髮、講電話像吵架的男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她安靜、溫潤,像一杯溫開水,讓人覺得舒服,卻也……不留下太多記憶點。
阿木繼續著手上的工作,眼角的餘光,卻跟隨著這個女孩。
她很有耐心地,在溫室裡緩緩繞著圈。她會對著開得燦爛的玫瑰微笑,也會對著一盆小巧的多肉植物,露出讚賞的眼神。她似乎喜愛這裡的一切,但那份喜愛,卻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溫柔,卻沒有溫度。
直到,她走到了溫室中央,那株最引以為傲的繡球花叢前。
那是阿木花了幾年時間,透過不斷調整土壤的酸鹼度,才培育出的奇蹟。在同一個植株上,同時綻放著夢幻的粉色、寧靜的藍色,與神秘的紫色花球,繽紛絢爛,像一場永不散場的煙火。
女孩停下了腳步。
這一次,她臉上那標準的微笑,出現了一絲裂縫。她看著那些交織在一起的、斑斕的色彩,眼神裡,流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那裡面有羨慕,有嚮往,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她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其中一朵藍色的花,指尖卻在碰到花瓣的前一刻,猶豫地、輕輕地縮了回來。彷彿怕自己的觸碰,會弄髒了那份美麗。
她在花叢前站了很久,久到阿木以為她會開口說些什麼。
但她沒有。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再次恢復了那無懈可擊的禮貌姿態,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溫室。

第二幕:診斷
隔天一早,溫室裡發生了一件讓阿木心驚的事。
那株五彩斑斕的繡球花,一夜之間,竟像被抽乾了所有色彩。原本鮮豔的粉、藍、紫,全部褪成了一種蒼白、了無生氣的灰。整株植物都垂頭喪氣,花瓣的邊緣,甚至出現了焦枯的痕跡。
阿木立刻蹲下身,他檢查了土壤的濕度、光照的角度,一切都和昨天一樣,沒有任何問題。
他閉上眼,將手,輕輕地覆在土壤上。
他感受到的,不是物理層面的失調。而是一種……「化學性的枯竭」。這片土壤的內在平衡,被徹底地、殘酷地摧毀了。它不再知道自己是酸是鹼,它失去了決定自己顏色的能力。
阿木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昨天那個女孩的身影。
他彷彿看見,在辦公室裡,女孩為了迎合上司追求效率的要求,將自己天馬行空的創意,修改成最保守安全的方案,那是一份鹼性的犧牲。
他又看見,在與男友的晚餐約會上,她明明不喜歡喧鬧的搖滾樂,卻在對方興高采烈地提議下週末去音樂祭時,笑著點頭說「好啊,只要你開心就好」,那是酸性的討好。
還有那些來自家庭的、沉重的期待,像電話線另一端母親的嘆息:「鄰居的女兒都生二胎了,妳連個穩定的對象都沒有……」這些話語,像重金屬一樣,一點點地,沉積在她心靈的土壤深處。
為了讓所有人都滿意,她不斷地往自己的心裡,添加著各式各樣的化學物質。久而久之,她的心靈土壤耗盡了所有能量,再也開不出屬於自己的顏色。
最終,只能褪成一片,疲憊的蒼白。
第三幕:療癒
對於一株土壤失衡的繡球花,最好的方法,不是再過份地添加酸或鹼去改變它,而是**「讓它回歸中性」**。
阿木找來工具,花了一整個上午,小心翼翼地,為這株垂死的繡球花,更換了全新的、乾淨的、PH值為中性的培養土。
他不試圖決定它未來應該開出什麼顏色的花。他只是給它一個擺脫所有外在影響、重新開始、找回自己的機會。
就在阿木完成這一切的那個週五傍晚。
在城市的另一端,小晴的手機,在五分鐘內,連續響了三次。 第一則,是上司傳來的訊息:「小晴,週末麻煩把A專案的報告重做一下,客戶好像比較喜歡B方案。」(但B方案是小晴最初提出,卻被上司否決的方案) 第二則,是男友的語音訊息:「寶貝,音樂祭的票我買好了喔!是週六晚上的,妳白天應該沒事吧?」 第三則,是媽媽的來電:「妳阿姨給妳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個老師,很穩定的,明天下午見個面吧?」
過往的她,會立刻焦慮地皺起眉頭,開始在腦中,像玩魔術方塊一樣,試圖規劃出一個能滿足所有人的時間表。
但這一次,她看著手機螢幕上三條不同方向的指令,心中那根拉到極致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她沒有哭,也沒有生氣,只是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滅頂般的疲憊。
她做了她人生中,最大膽的一件事。
她關掉了手機。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那份安靜,起初讓她感到恐慌,但慢慢地,轉化為一種久違的、奢侈的自由。
整個週末,她沒有去回覆任何訊息,沒有去赴任何一個約。她拉上窗簾,睡了整整一天。醒來後,她走進了那間,被她當作儲藏室很久的、堆滿雜物的房間。在房間的角落,放著一個蒙塵的畫架。
那是她大學時最熱愛的東西。她曾經夢想過,要當一個插畫家。但父母說「畫畫不能當飯吃」,於是她就聽話地,把畫筆和夢想,一起收進了這個角落。
她看著蒙塵的畫布,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畫筆。她沒有構思,沒有目的,不在乎畫得好不好,更不在乎有誰會欣賞。她只是隨意地,將純粹的顏料,大塊大塊地,塗抹在畫布上。
鮮豔的紅、明亮的黃、深邃的藍……
這些整理與創作的動作,像一種溫柔的冥想。隨著凌亂的外部空間,一點點地,恢復秩序,她感覺,自己那顆被他人期待攪得混亂不堪的心,彷彿,也正被這純粹的色彩,慢慢地,洗滌、梳理。
第四幕:綻放
一個星期後。
阿木來到溫室,看到那株換過土的繡球花,竟然奇蹟般地,重新變得生意盎然,蒼白的枝葉,也重新煥發出健康的綠色。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枝葉之間,冒出了一簇全新的、小小的花苞。
阿木不知道這一次,它會開出什麼顏色的花。也許是寧靜的藍,也許是溫柔的粉,又或許,是它從未開過的、最純粹的白色。
但阿木知道,無論是什麼顏色,那都將是它自己,在乾淨的土壤裡,憑藉自己的力量,所綻放出的,最真實的顏色。
在城市的另一端,小晴為自己,報名了一個週末的陶藝課。她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決定,先從為自己,捏一個獨一無二的杯子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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