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害怕死亡。
這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很可笑,卻是事實。更準確地說,他害怕的是「死亡的那一刻」。自從上次那位老先生的事件後,一種他說不清、也無法擺脫的能力,像影子一樣附著在他身上。他成了遺言的信差,亡者最後的思念,會強行在他的腦中上演一場獨家記憶。
所以,他開始逃跑。他會藉口處理其他事務,讓資淺的住院醫師去宣告死亡。他靠在冰冷的牆上,聽著病房內傳來的哭聲,為自己的逃避感到羞愧,同時,無法控制地,對逃過「被入侵」而鬆了一口氣。林奶奶是一位固執的病人,病情沉重,卻拒絕了一項能延長數年生命的手術。她總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雙手死死地抱著床頭一個陳舊、上了鎖的木盒,不發一語。
她唯一的訪客,是她那位讀大學的孫女,小雅。
陸晨多次在巡房時,目睹她們之間那種充滿張力的沉默與爭執。小雅總是紅著眼眶,壓低聲音懇求:「婆婆,求妳試一試,為什麼要這麼輕易放棄?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但林奶奶只是緩緩地搖頭,蒼白的嘴唇緊閉,眼神望向窗外,彷彿那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有一次,小雅追出病房,在走廊上對陸晨哭訴:「陸醫師,她根本就不想活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對我、對這個世界,都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是不是我的愛,還不足以讓她想活下去?」
那份深層的痛苦,讓陸晨無言以對。
那一晚,林奶奶的情況突然惡化。警報聲響起時,陸晨正好是值班主治醫師,病房裡沒有其他醫生可以交接。他被迫面對這無法逃避的職責。
在急救的最後,他握著林奶奶冰冷的手。心電圖的聲音,從急促變得緩慢,最終,化為一條刺耳的、代表永恆的直線。
陸晨試圖清空思緒,抵抗那股力量。但一切都是徒勞。
一個衰弱、卻充滿急切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告訴小雅……打開盒子……對不起,我沒能遵守約定……」
下一秒,陸晨的意識被猛力拉扯。醫院的消毒水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風溫暖的鹹味。
他變成了年輕時的林奶奶,站在一片陽光燦爛的沙灘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小雅),正因為一枚心愛的貝殼被海浪沖走而放聲大哭。
陸晨(林奶奶)蹲下來,溫柔地擦去小雅的眼淚,對她許下一個承諾:
「別哭,婆婆答應妳,以後一定會帶妳去看一片永不褪色的大海,那裡所有的貝殼,都是最漂亮的寶石,海浪永遠也沖不走。」
小雅破涕為笑。那段記憶,充滿了夏日的陽光,以及一份純粹、堅定不移的愛。
陸晨猛然驚醒,回到現實。他手中,不知何時,已經被護理師放上了那個冰冷的小木盒。小雅正趴在床邊,哭聲中,帶著對奶奶「輕易放棄」的、深深的失望與不解。
陸晨無法忽視腦中那句充滿虧欠的遺言,以及那片陽光燦爛的海灘。他最終鼓起勇氣,走到小雅身邊,將木盒遞給她,沙啞地複述了林奶奶的遺言。
小雅疑惑地看著他,但還是從脖子上,取下了一把小小的、早已磨損的鑰匙。
盒子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不是什麼貴重珠寶,而是數十個,用彩色糖果紙、舊雜誌,精心摺疊、繪製而成的、栩栩如生的「紙貝殼」,在窗外的陽光下,閃爍著樸素而溫暖的光芒。
在貝殼堆中,小雅看到一張泛黃的「琉璃藝術展」文宣,上面的宣傳語寫著:「匠心打造,一座永不褪色的玻璃海洋」。文宣旁,還夾著兩張早已過期的火車票。
記憶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顫抖著手,撥開那些紙貝殼,發現在盒子的最底下,靜靜地躺著一本有摺角的舊存摺,和一張對摺的紙條。她打開紙條,上面是婆婆熟悉的、顫抖的字跡:
「給小雅的旅行基金。婆婆走不動了,妳自己去看想看的世界吧。」
真相,在這一刻,如同一把溫柔的利刃,刺進了小雅的心臟。
婆婆從來沒有放棄,也從來沒有忘記。她拒絕那場昂貴的手術,只是想用自己最後的生命,為孫女,兌現一個她記了一輩子的承諾。當她發現自己連旅行的錢都湊不齊時,便用盡最後的力氣,為她折出了這一整盒,她心中那片永不褪色的大海。
「她不是放棄…她只是…」小雅抱著那個木盒,將臉深深埋進那些紙貝殼裡,發出了壓抑已久、充滿悔恨的哭聲,「她只是在愛我…用她的方式…」
幾天後,小雅在醫院的長廊找到了陸晨。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但神情卻是一種雨過天晴的平靜。
她對陸晨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謝謝你,我明白,婆婆對我的愛,超越了她的生命。」
聽到這句話,陸晨感覺到,那份糾纏著他的、屬於林奶奶的沉重情感,終於得到了釋放,化為一片平靜。他看著小雅緊緊抱著那個木盒離去的背影,忽然理解了。
這份他無法選擇、也無法逃避的能力,或許不是詛咒,而是一種責任。一種用醫術無法完成的、更深層的「療癒」。
他獨自一人走在醫院深夜的長廊,不再恐懼,也不再逃避。他,就是那位「遺言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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