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朴贊郁導演的《徵人啟弒》,改編自1997年唐納德E韋斯特萊克的小說《The Ax》,其實在2005年就已經被柯斯塔加華斯Costa Gavras拍成《Le Couperet/職場殺手》。2009 年朴贊郁在釜山影展時,就透露自己要改編這個版本,中間幾度停擺,終於在2019年重回釜山影展,發下豪語:「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製作出來,作為我的代表作」。從原來預計拍攝的英語電影,到現在找來李秉憲、孫藝珍、廉惠蘭以及朴喜洵主演的韓語作品,成了票房電影。幾番波折,朴贊郁為什麼對這個故事念念不忘?!

《徵人啟弒》的故事,說的是一名造紙公司的主管萬洙(李秉憲飾演)被裁員後,失業 13 個月仍不得其門而入,遣散費日漸耗盡,仍然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以前奢華的家庭生活也出現崩塌,他開始意識到,如果要找到工作,就必須幹掉其他跟他角逐的應試者,於是開始了一連串的「清除競爭者」計畫。
乍看之下,這不過是一則中年男子失業後的求職狂想曲;但若僅止於此,它只會重複近三十年來影壇熟悉的故事,特別是90年代末以降,資本主義呈現疲態,許多作品在「苦中作樂」的黑色幽默、「冷冽寫實」的凝視與「療癒式轉職」的勵志敘事間擺盪,映照的其實是同一組現代病徵:資本競逐下的制度失衡與人心耗損。朴贊郁把文本拖進「地獄朝鮮」的壓力鍋,讓績效VS裁員的算式與中產體面的羞恥並置成畫。
電影裡,萬洙一面行走在犯罪的斜坡,一面出盡洋相。當他的荒腔走板引發觀眾失笑,緊隨而至的是一陣心虛:我們笑的是他的失手,還是被電影直陳痛點擊中?站在萬洙的視角,這是黑色喜劇;轉向那些被清除者,便是實打實的驚悚。這些被殺的人,有堅守造紙技能卻被遺棄的匠人,心有不甘銷售員,投身自動化紙廠的同業,不管哪一位,都是萬洙職業的可能選擇,將這些人殺害,也成了消滅心魔的具象。只是,朴贊郁從不把「邪惡」拍成單一表情,他拍的是制度的溫度、空間的氣味、物件與身體的祕密對話。
在《徵人啟弒》裡,可辨識的作者標記包括:儀式化的暴力被一個看似微小、實則致命的偏差扭轉方向;聲畫錯位製造幽默,笑點不在「說了什麼」,而在「如何被聽見」;以物見心的視覺設計:鞋與分手的連結、盆栽、鰻魚與蛇的類比、鞋店與in someone’s shoes的語義影子、無人能解讀的女兒大提琴譜…每一件有形物件都像一把小刀,精準劃開自尊與恐懼的界線。

在形式上,朴贊郁常以鏡頭運動把角色推入「看得見出口、卻走不出的幾何迷宮」;剪接以反諷節奏先把暴力轉為笑料,再把笑料折回不安。盆栽不是興趣小品,而是角色倫理的模型:他曾是企業體系裡被修整得「剛剛好」的好員工;輪到自己被修剪時,鏡頭把盆栽推到畫面中心,直指那個殘酷命題:為了生存不斷修邊,但根落在哪一塊土,從來不由我們決定。
因此,《徵人啟弒》並非單一維度的「中年失業狂想曲」。被萬洙剷除的每個對手,同樣是被體制擠壓的人,他在追捕時反覆發作的牙痛,像是自我腐敗的生理註腳。片名「No Other Choice」與其說真「別無選擇」,不如說是一種用來麻痺良知的說法。在人性荒涼的底部,家庭秩序鬆動、男性氣質解構,中產成了新貧民,資本與 AI 自動化的陰影一併湧來。片尾以女兒的大提琴主題收束,首尾呼應,將妒意與羞辱下的中產焦慮具象化。

就像朴贊郁一貫的創作,《徵人啟弒》的元素密度、解讀層次與細節皆極繁複;每場看似笨拙的謀殺未遂與倉皇掩飾,實則縝密排布,目的不是炫技,而是逼你直面一種時代的怪誕:恐懼如何在體制內被包裝成理性計算,又如何把人一步步修剪成無根可依的盆栽。於是也就能理解他為何執意拍這個故事—在這則「弒者生存」的寓言裡,他讓笑聲與不安同時存在!當電影最後,工廠終於只剩萬洙與機器相對,努力進入一個夕陽產業,盆栽已無可再剪、樂譜依舊無人能讀,我們才明白那句口頭禪的真正含義:所謂「別無選擇」,是被選擇過後的說法。主角的夢想,也是所有人的惡夢,當下一輪裁員與自動化到來時,這台機器還需要誰?或許,我們此刻就走在這條「弒者生存」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