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喜歡在街頭閒晃、觀察城市的朋友,組成了團體 Gang-gangan(在印尼語裡 gang 指的是「巷弄」)。這不是一般的觀光導覽團,而是一群以散步為方法、以巷弄為舞台的城市觀察者。今年九月離開印尼前,感謝 Gang-gangan 的印尼朋友帶著我重新以在地人的視角認識雅加達,不然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只會停留在那些精緻的購物商場。
他們說:「隨著人口快速增加、居住空間縮小,小巷的功能變得越來越多樣。它既是聚會的地方,也是謀生的所在,對某些人而言,更是一種免費的休閒空間,可以遇見在大街上永遠不會看到的事物。」
這正是 Gang-gangan 想傳達的精神。巷弄不只是穿越的通道,更是生活的客廳、故事的起點。在雅加達,行人道往往不連續,或被攤販、車輛占用,使得走路變得困難。因此這些團體選擇以「人尺度」的巷弄、內街與空地作為行走空間,並強調邀請當地居民一起參與。居民在導覽途中講述自己的故事,介紹巷子裡的植物與建築,讓每一場走讀都成為居民與訪客共同創作的敘事。

跟著印尼朋友走進各種巷弄是我在雅加達最棒的回憶
立體城市的空中漫步
雅加達的交通設計常讓人又驚訝又困惑。這座城市以塞車聞名,世界銀行曾指出,雅加達居民平均每天有超過三小時耗在通勤路上。主要幹道長期壅塞,公車、機車、汽車與行人交錯在狹窄的道路上,使得政府不得不尋求「立體化」的交通解決方案。
也因此,雅加達的部分公車與捷運路線被設計成「錯層系統」:乘客必須先爬上樓梯或天橋才能抵達車站。這樣的設計催生出許多「空中走廊」(skywalk),它們像一條條懸在城市上空的步行路徑,連接商場、捷運站與主要道路。對一般行人而言,這是避開車流、炎熱與積水的安全通道;而對城市觀察者來說,它更像是一條能從高處看見城市層次與脈動的觀景線。

從天橋上俯瞰雅加達最熱鬧的市場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 TransJakarta 第13號公車走廊,又被稱為「Sky Corridor」。這條寬約八公尺的專用高架公車道,讓公車能避開地面交通的混亂,象徵雅加達試圖突破地面空間飽和的努力。
那天我在 CSW-ASEAN 交通樞紐準備進站時,才發現交通卡餘額不足,只得繞回地鐵站儲值。短短的路程要穿越多層平台與樓梯,這才深刻體會到,在立體城市裡行走,雖能避開塞車,卻也成為一場體力與耐心的考驗。許多站點只有樓梯、缺乏無障礙設施,對年長者與身障者並不友善。
我們前往 M Bloc Space 的路上,就從這座位於東協總部旁的交通樞紐穿行而過。從高架走廊俯瞰城市時,汽車的喇叭聲與街頭的炊煙在腳下交錯,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雅加達的交通,不只是移動的問題,而是城市與人之間無休止的對話。
年輕人的公共舞台
沿著高架道往南走,是南雅加達最具活力的新據點「M Bloc Space」。
這裡原本是印尼國家印刷廠的員工宿舍與印刷設施,閒置多年後在 2019 年重新開放,搖身一變成為創意公共空間。M Bloc 不只是咖啡館或市集,而是一個充滿能量的文化場域。裡頭有音樂現場、藝術展覽、創意市集、手作工作坊、品牌商店與唱片行。開放的庭院與長廊成為人們聚集、拍照、散步的地方。年輕人喜歡來這裡喝咖啡、看表演,也喜歡在斑駁的牆邊留下自拍照。整體氛圍有點像台北的華山文創園區,同樣是老空間的再生。
經過一處斑馬線,我發現雅加達的年輕人對公共空間的想像不只限於此。
2022 年中,在市中心 Dukuh Atas 一帶,一群青年自發在斑馬線上走秀、拍照,上傳社群媒體。他們穿著獨特的時裝,在街口大膽走出自己的步伐,這場即興行動被稱為「Citayam Fashion Week」。這個名稱用幽默挑戰了城市的階級想像。原本只是幾位青年的創意嘗試,後來吸引了網紅、攝影師與媒體報導,雅加達的年輕人紛紛來這留下身影。政府雖多次勸導「人行道不是伸展台」,最終甚至暫時封閉現場,但那條普通斑馬線熱潮的出現,也許已經顯示青年重新定義公共空間的野心與熱情,在被忽視的街角,也能展現自我、創造風景。

熱潮過後已經沒有年輕人聚集的斑馬線
中國城被誰遺忘的街區
雅加達的中國城街景與城市其他區域截然不同。
兩旁掛滿中文招牌、藥舖、月餅店與寺廟,騎樓老屋延伸出熟悉的輪廓。房屋鐵門外有拜門神用的銅管插香腳;低樓層窗戶用各種鐵花窗包起來;寺廟紅色牆面上貼著繁體字告示,對台灣人來說,那些瓦頂、紅燈籠與雕花窗櫺,似乎格外親切;但熟悉的背後,藏著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歷史。
那種熟悉之下,藏著的是離散與被迫遷移的歷史。許多房屋因過去排華事件或城市更新,那些曾屬於華人家族或商家的建築,可能已無人打理,只剩下殘舊的牆面與褪色的招牌。傷痛還沒處理好,近年來,隨著都市更新與開發已經介入,人們開始問:當老屋被拆除,記憶是否也會一併消失?那些曾經發生過的悲傷與堅持,是否還能在新的城市層疊中被看見?
那樣的疑問,讓我想到台灣。在台北的街巷裡,也有一些地方同樣承載著無法被輕描淡寫的歷史。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曾讓許多家庭破碎,許多故事被迫沉默。像是發生於 1980 年的「林宅血案」,林義雄一家三人遇害至今未解。那棟位於信義路巷弄裡的房子,如今成為「義光教會」,在 2025 年被文化部公告為具轉型正義意涵的歷史場址,台灣第一個被正式認定的「不義遺址」。
這類場址的保存,不只是紀念,更是一種面對。過去,許多這樣的地方早已被拆除或改建,變成商場、停車場,甚至只是毫無標記的一堵牆。時間往前走,遺址卻慢慢退到視線之外。台灣的文化部在「不義遺址」網站中提到,這些空間能「彰顯威權統治下受人權侵害者的生活軌跡」,讓歷史不再只是抽象的文字,而能在真實的空間裡被觸摸、被記得。不義遺址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國家曾經的暴力,也時時提醒人們自由民主的脆弱與得來不易。

雅加達在 1998 年黑色五月暴動之後留下的空屋
巷弄裡的另一座隱形城市
雅加達的天際線不斷往上長,然而在這些鋼筋與玻璃之間,仍藏著另一種城市樣貌,那是巷弄深處的 kampung。kampung 這個字在印尼語裡的意思是「村落」或「社區」,在城市語境中,它往往指那些被現代化遺留的角落,低矮建築卻也充滿生活氣味。
當我們拐進某些巷弄,走入那些經濟條件有限的社區,那裡的日常像被壓縮進最小的空間裡。巷道狹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行,牆壁貼得近,偶爾得側身讓過摩托車。屋舍緊密交疊,木板或波浪鐵皮拼湊出的房子靠著磚牆而建。
我從半掩的門縫望進去,屋裡僅有一張床的空間,其他生活用品,如鍋碗瓢盆、塑膠水桶、舊電風扇,都擺在半室外的角落。廚房沒有牆,也沒有門,只是一個靠著磚牆的小爐灶。冰箱也放在屋外,衣服晾在屋簷下,風一吹,像一排旗幟在晃。
在這樣的社區裡,即使條件樸素,生命力卻依然頑強。有些家戶在門口擺一張小桌子,賣著簡單的餐點或小吃。在印尼稱為 warung 的街邊小攤,是在地經濟的表現,也是鄰里消息交流的據點。我們經過時不輕舉妄動,不拿起手機匆匆拍照,而是選擇靜默通過,以尊重他們的生活。
在某一個kampung裡,我發現一個水塘。有人靜靜坐著,釣魚。在印尼朋友的介紹下,我想到這裡就像台灣的釣蝦場,是一處社交場所,一個鄰里休憩的角落。釣魚不只是釣魚,或許同樣也是等候、閒聊、小孩子在一旁遊戲,與日光一起流逝。
根據雅加達 2019 年的統計資料,全市約有三分之一人口居住於這類地區。這些社區多半位於河道旁或建設邊緣地帶,土地權屬不明,缺乏正式的基礎設施,但往往形成緊密的社會網絡。這些 kampung 社區雖然面臨空間資源、都市開發壓力,但時常以社會資本(modal sosial) 來維繫生活,例如鄰里守望、互助機制、共度節日。雖然許多空間在都市化浪潮下被視為「劣勢區」,但正是在這些空間中,社區的親密、生活的細節、記憶的疊加才最真實。

社區內的空地可以停車,也許有時也可以讓居民聚在一起聊天
在可以慢下來的城市裡散步
如果有一天印尼的朋友來到台北,我也想帶他們去城市散步。去那些可以「慢慢走」的地方,像街頭的巷弄、綠帶與人行道。
我想他們一定會對「綠色人行道」感到好奇。那不是抬高的步道,也不是被欄杆圍起的行人區,而是一條以綠色標線在柏油路上畫出的細長空間,提醒車輛你們跟行人是共用同一條路。

台北市的綠色人行道(圖片來源:好房網)
台北也有許多適合散步的路徑,例如捷運中山站外的線形公園。這條綠帶原本是台鐵淡水線的地面鐵道,1997 年捷運通車後,鐵道退場,留下的空間被重新改造為長形公園。如今,鐵軌的位置變成樹蔭與步道,連接車站、商圈與住宅區。週末時分,民眾在草地聊天、街頭藝人彈奏吉他,人與城市在這裡短暫休息。

捷運中山站線形公園(圖片來源:建築師雜誌社)
也許再找一天,一起走進民生社區。在 1960 年代,台北市政府選擇在這裡實驗一種新的「現代住宅社區」構想,以美國郊區社區(suburban community)為藍本。因此,整個區域採棋盤式街道,巷道寬敞,房屋高度受到嚴格限制(也因為靠近松山機場),並保留大量行道樹與前院空間。那是台灣第一個以「生活品質」為核心規劃的住宅區,巷弄間的咖啡館、小餐廳、獨立書店散落其間,這裡沒有大型商場的喧囂,卻有居民彼此熟識的安靜氣氛。
無論是在雅加達還是台北,巷弄始終是城市最柔軟的部分。它們記錄人如何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生活:一張椅子、一棵樹、一杯咖啡、一個聊天的午後。這些由下而上的城市實踐,也許正是讓城市真正宜居的關鍵,不是因為設計得多完美,而是因為人仍然能在裡面,慢下來、呼吸、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