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後。
新海市的天空,呈現出一種許久未見的、清澈的灰藍色。街道上,曾經無處不在的、閃爍著情緒誘導廣告的全息投影大多已經熄滅,只剩下一些基礎的商業標識。城市仿彿經歷了一場高燒後的虛弱,卻也透著一種卸下偽裝後的疲憊與真實。
「心境集團」的崩潰是緩慢而徹底的。那場被官方含糊其辭稱為「系統性情感共振紊亂」的事件,引發了雪崩般的連鎖反應。無數用戶提起集體訴訟,指控其非法收集和操控情感數據;政府介入調查,頒布了嚴苛的《個人情感數據保護法》;曾經的商業巨頭信譽掃地,股價一瀉千里,核心團隊分崩離析。那座標誌性的玻璃高塔,如今雖未傾頹,卻已黯淡無光,像一塊沈默的墓碑,祭奠著一個試圖將人類情感納入算法的狂想。
在城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條綠樹成蔭的老街盡頭,掛著一塊樸素的木質招牌——「硯·情感修復工作室」。
工作室內部與昔日「心境坊」的科技感截然不同。溫暖的木質色調,隨處可見生機勃勃的綠植,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書卷氣和植物精油的自然芬芳。沒有閃爍的屏幕和複雜的儀器,只有舒適的座椅,幾台用於基礎情感讀取和疏導的、經過阿浪深度改裝確保絕對隱私的簡易設備,以及牆壁上懸掛的一些抽象的情感波動圖譜,它們不再用於設計,而是用於輔助理解。
林硯穿著一件柔軟的米色針織衫,坐在窗邊,正耐心地傾聽對面一位中年男士的訴說。男人表情痛苦,雙手緊握。
「……自從那晚之後,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流淚,看到孩子笑會哭,看到落日也會哭……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很堅強……這是不是……病了?」
林硯的聲音溫和而穩定:「這不是病,陳先生。那場『共振』可能只是衝開了您長久以來為了『堅強』而關閉的情感閘門。流淚不是軟弱,是您的情感系統正在重新學習如何正常運轉。我們可以試著一起看看,這些眼淚背後,連接著哪些被您忽略了的感受。」
她引導他使用極低強度的讀取器,不再提取結晶,只是像鏡子一樣,幫助他看清自己內心的情感波紋。她的工作不再是「設計」或「給予」某種情緒,而是「修復」人們與自身真實感受連接的能力,幫助他們接納並理解情感的複雜性,無論那是快樂還是悲傷。
送走陳先生後,阿浪從裡間的工作室探出頭來,他現在是這裡的技術顧問和安保負責人,偶爾也接一些恢復數據、幫人尋找被集團系統刪除或混淆的珍貴記憶片段的私活。
「怎麼樣?又一個被『真實』嚇到的?」
「是正在學習擁抱真實的人。」林硯糾正道,嘴角帶著一絲平靜的笑意。
這幾個月來,她接待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在情感風暴中找回初戀記憶而泣不成聲的老人,有因長期攝入「定製勇氣」而如今面對真實恐懼不知所措的年輕人,也有像陳先生這樣,單純因情感的突然復甦而感到困惑和恐慌的普通人。
工作並不輕鬆,時常要面對強烈的負面情緒和心靈創傷。但林硯卻從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力量。她不再需要對抗一個龐大的陰影,而是實實在在地觸摸著一個個具體的、掙紮著的靈魂。每一次微小的進步,每一次看到來訪者眼中重新燃起對自身感受的接納與理解,都讓她覺得,那場近乎自毀的抗爭是值得的。
傍晚時分,工作室來了一位意外的訪客。
是許墨。
他穿著簡單的深色便服,沒有了西裝革履的束縛,整個人看起來清瘦了些,也少了幾分過去的銳利與冰冷。他站在門口,似乎有些猶豫,目光掃過工作室溫馨的佈置,最終落在林硯身上。
林硯有些意外,但並不驚慌。她示意他坐下。
「我沒有惡意。」許墨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不再帶著那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我只是……想來看看。」
他沈默了片刻,像是在組織語言。「集團已經申請破產重組,『普羅米修斯計劃』永久封存。我……暫時離開了那個領域。」
林硯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沒有催促。
「我複盤了所有的數據,」許墨繼續說道,眼神有些飄忽,仿彿在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尤其是最後那一刻……妳接入時的神經信號,以及隨後引發的全域性情感亂流。我試圖建立新的模型來解釋它,但……失敗了。」
他擡起頭,看向林硯,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困惑,甚至是一絲……謙卑?「我無法用任何現有的算法,來模擬或預測那種強度的、混亂的、卻又充滿……生命力的情感爆發。它不符合效率原則,不符合邏輯推演。我曾經認為那是需要被修正的錯誤,但現在……我不確定了。」
他頓了頓,輕聲問:「妳在這裡做的,就是幫助人們……理解這種『錯誤』嗎?」
林硯搖了搖頭:「不是理解『錯誤』,許學長。是幫助人們理解他們自己。情感從來不是需要被修正的錯誤,它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是我們與世界連接的紐帶,無論這紐帶有時會帶來多大的痛苦或混亂。」
許墨若有所思地沈默著。他看著窗外老街上的行人,看著他們臉上自然流露的、未經設計的喜怒哀樂,看了很久。
「或許……我該從頭學起。」他最終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他沒有再多說什麼,站起身,向林硯微微頷首,然後安靜地離開了工作室。
林硯沒有挽留。她知道,對於許墨這樣的人,信念的崩塌與重建,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內在之路。他的到來,本身已是一種無聲的認輸與轉變的開端。
華燈初上,林硯關閉了工作室的門,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風拂過臉頰,帶著初夏夜晚特有的溫潤氣息。街道兩旁,人們在露天咖啡館閒聊,孩子們在廣場上追逐嬉戲,情侶依偎著漫步。嘈雜,卻充滿生機。
她路過一個街角,看到一個街頭藝人正在吹奏薩克斯風,憂傷而悠揚的旋律在夜色中飄蕩。不少人駐足聆聽,臉上帶著被音樂觸動的、真實的表情。
她停下腳步,靜靜地聽著。心中不再有對「靜謐喜悅」的強迫性追求,也不再被麻木或憤怒所籠罩。她感受著晚風的清涼,音樂的憂傷,以及內心深處那份歷經創傷後歸於平靜的、複雜而豐盈的寧和。
她擡起頭,望向城市上空。曾經被無數人造光點淹沒的夜空,如今依稀能看到幾顆頑強的星星在閃爍。
真實的世界從不完美,充滿裂痕。但也正是這些裂痕,成了光照進來的地方,成了生命與情感得以呼吸的縫隙。
林硯繼續向前走去,步伐平穩而堅定。她不再試圖設計情感,也不再對抗某個龐大的體系。她成為了一名修復師,修復著人與自我真實感受之間,那些細微而珍貴的連接。
在這座剛剛學會重新呼吸的城市裡,她只是一個平凡的修復師。而她腳下的路,連接著無數顆渴望真實的心,通向一個不再被定義、充滿未知與可能的未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