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火協議簽署後的清晨,新聞標題齊聲歌頌「和平來臨」。條文被精準寫下:解除武裝、技術官僚政府、國際重建金援與第三方監督機制。一切乍看像是秩序回歸的程序,也像是一種文明的集體自救。但城市並沒有因為這份文件而出現任何可以被肉眼察覺的改變。瓦礫堆依舊,警戒的目光依舊,壁面上褪色的綠旗依舊垂著,像一個還未被拔除的符號。
哈瑪斯沒有消失。它只是沉入街景的縫隙,如同人們已習慣的背景物:清真寺廣播、學校圍牆的標語、夜間巡邏的影子。停火不是終結,而只是另一種姿態的延續。外界稱為「新興反抗組織」的力量,也不是戰後才冒起的種子;它們原本就存在,只是在火力壓制下無法被看見,如今只是重新浮出,使世界再次想起這片土地並不是只有一種聲音。
街上的人,卻是最矛盾的一群。他們痛恨戰火、厭倦失去、也清楚哈瑪斯帶來的代價,卻依然無法輕易倒向任何另一方。因為在加薩,政治並不是選擇,而是一種處境。你可以憎恨統治者,但你未必有替代者可投靠;你可以渴望秩序,但你不知道新的秩序是否會比現在更壓迫。當恐懼與倖存比理念更真實,人們的立場自然變得曖昧。
外部力量也心知肚明:哈瑪斯不可能因一紙協議解除全部武裝,而以色列也深知這點。於是停火在本質上,更像一場彼此都需要的戰略間奏——對以色列而言,它提供未來再進攻的合法藉口;對哈瑪斯而言,它提供時間重整、經營民心、維持「仍在場」的敘事。而在縫隙中艱生的反抗組織,則試圖證明另一種可能性:這片土地並非只剩服從與宿命。
這些組織沒有統一名稱、沒有完整政治旗幟,多半只是被逼上前線的一群人。他們的行動常常混亂、目標分散,卻真實代表某種潛流——那不是全然的政治抵抗,而是一種人民對現狀深層的拒絕,是在壓迫與失望夾層中長出的雜草。然而這些分裂、零散的力量,仍不足以取代一個盤根錯節二十年的統治者。沒有完整組織、沒有穩定物資、沒有統一政治目標,就算槍響能回答一時的憤怒,也無法回答「接下來要怎麼治理」這個更根本的問題。
於是加薩的現狀像一個無盡循環:人民厭倦哈瑪斯,但不相信另一種秩序;外部世界厭倦血腥,但又難以真正介入;反抗者冒頭,卻總是被結構吞回;軍事行動終止,卻從未真正終結。停火只是讓戰爭換了一件衣服,而不是讓它真正離開。
真正的問題因此變得清晰:這場衝突所困住的不是疆界,而是想像。只要沒有一種新的政治力量能取代哈瑪斯,也沒有一種新的未來願景能讓人民集體轉身,那麼停火永遠只能是下一次戰火的前言。外界想像的「重建」、「政治解方」與「和平可能性」在加薩的日常裡,都顯得過於乾淨、過於輕盈。
結束這個循環的關鍵從來不是軍事勝敗,而是民意的脫鉤——只有當人民願意背離原有的權力結構,哈瑪斯才會真正失去根。可惜,這樣的臨界點尚未出現,而取代力量也還未長成。在此之前,加薩仍會持續在「沉默的和平」和「準備中的戰爭」之間擺盪。那份停火協議安靜地躺在檔案裡,而城市仍在陰影中呼吸,等待下一次被世界看見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