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遼闊的鄉野間,河堤上總有許多孩子放著五顏六色的風箏。它們像一群自由的鳥兒,越飛越高,線被拉得緊緊的,彷彿連雲朵都可以扯下來似的。
在這群風箏之中,有一隻特別小的,它用粗糙的棉布拼湊而成,顏色不鮮豔,線也比別人短。這隻小風箏是由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阿裕縫製的。他沒有錢去買那些七彩炫麗、長尾巴的風箏,只能用母親遺留下來的碎布片拼接而成。
孩子們一看到這個破破爛爛的小風箏就笑了,說它根本不可能飛起來。可當風起時,阿裕緊緊拉著線,小風箏卻奇蹟似的升上天空。雖然比不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同伴,它卻有一種超然寧靜的姿態,像是母親生前低頭踩縫紉機的樣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天的花落了,夏天的蟬鳴起了。
那些耀眼的風箏逐漸被孩子們弄壞、丟棄,或是卡在樹梢上。
而阿裕依然會在每個大風吹起的日子,去河堤上放風箏。
有一天,風特別大,阿裕緊抓著線,但線已經磨損得很厲害,啪地一聲斷了。
小風箏被捲入高空,飛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最後消失在遠方。
阿裕追著跑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找著。他坐在草地上哭,哭得聲音都啞了。
可是風卻把一縷柔和的氣息帶回來,像是那隻小風箏在天空中對他輕輕地道別。
從此之後,堤岸上再也看不到那隻小風箏。
阿裕長大了,成了裁縫師。每個成名的裁縫師都會有自己的獨特標誌,有人是一把金剪刀,有人是蜘蛛圖騰,而阿裕的標誌是一個小風箏。當有顧客問他風箏代表什麼意義時,他總是微笑搖頭不語。
阿裕不只一次的夢到那個破布風箏,夢裡的天空是一片銀白色,沒有雲,也沒有鳥,只有無邊的風。風箏在那裡飛得很高,可以看得很遠,彷彿在守護著什麼。
阿裕醒來時,手心裡依然殘留著一縷紅痕,那是緊勒風箏線的痕跡,每次看到那紅痕,阿裕的心就一陣揪痛,兒時母親牽著他的手走過寒夜長街,他的手腕也是這種被緊緊勒住的感覺。
隨著阿裕的裁縫技藝精湛,小風箏的標誌也廣為人知。村子裡的人說「風箏」是一種祝福,能保佑家裡的孩子平安成長、像風箏一樣直上青雲。
但阿裕自己清楚,那是一種呼喚,他盼望著有一天,那隻破布風箏會循著這些印記找到他。
歲月悠悠,阿裕有了自己的店面,他娶妻生子,度過漫長的數十年歲月,又送走了妻子和兒女。
阿裕成為一個獨居老人,他的屋子空蕩蕩的,只留下過往的幸福回憶,那些閃爍的片段記憶,就像破布拼湊成的風箏一樣,帶著阿裕蒼老的心,一起飛上天空,飄飄蕩蕩的,有一絲溫暖藏在心間,卻又抵不住被風吹冷的寒涼。
有一年春天,村裡舉辦盛大的集市。河堤上再次聚滿了放風箏的孩子,彩色的風箏如同一場巨大的遊戲。阿裕被人拉去觀看,他站在人群後方,眼神卻不在那些漂亮的風箏上。他忽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手中牽著一個破布拼織而成的風箏,粗糙、樸拙,與他當年製作的幾乎一模一樣。
阿裕的心臟猛地一跳,他顫抖著走上前去。
那小女孩抬頭看著他,眼睛亮亮的,說:「老爺爺,您會放風箏嗎?」
阿裕緊盯著那個破布風箏,根本沒聽到小女孩在說什麼。
小女孩一臉委屈的說道:「我放了好幾次,都飛不起來。」
阿裕伸手向女孩:「我來試試。」
小女孩把破布風箏遞給阿裕,並滿臉希冀的望著他。
阿裕接過風箏,熟悉的感覺就湧上心頭,他的雙手在顫抖,眼眶泛溢淚水,但他強忍著激動的情緒,仔細的整理破布風箏的線頭,來到空曠的堤岸一角,看準了風勢,放開風箏,低聲呼喚:
「老朋友,再為我飛一次吧!」
破布風箏順著風勢,像脫籠的雄鷹般猛然拔高,一下子就升上天際。
此時傳來小女孩的歡呼聲:「哇!它飛了!它真的飛了!」
阿裕逐漸放鬆線頭,風箏越飛越高,小女孩在他身旁歡呼雀躍著:「老爺爺你好厲害!它飛的好高!」
風迎面撲來,阿裕感到掌心有一股熟悉的力量拉著,那是多年不曾再擁有的拉扯。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裡帶著淚。
「老爺爺!快給我,我要自己放風箏!」
阿裕只能將線頭遞還給小女孩,只見她拉著風箏往前跑去。
阿裕看著小女孩遠去身影,他有一時間的恍神。
風箏一路飛上去,比所有彩色的風箏還要高。
人群逐漸只剩驚訝的呼聲,阿裕的耳裡只聽見呼呼的風聲,那聲音像是久違的朋友,在和他說話。
夕陽再一次落下時,那破布風箏不知飛往何處。
老人抬頭凝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寧靜,他知道,無論自己還能走多遠,那風箏都會在天上守望著他,或者,守望著下一個孩子。
而風繼續吹,帶著野花的香氣,吹過草叢,也吹過歲月的縫隙。
小風箏在雲裡忽隱忽現,好像仍然在低聲傾聽,等待著有人再次握住它的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