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兩種診斷，兩種和平
當戰火平息，世界就真的和平了嗎？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觸及了我們對「和平」這個概念最核心的理解。想像一位高明的中醫師為病人診斷，他不僅看到病人「肝火上炎」的急性症狀，如焦躁、易怒；更能洞察其根本病因在於「腎陰虧虛」，也就是維持長期健康的根本物質有所耗損。處理問題需要兩種視角：一種是處理緊急症狀，另一種則是調理根本的虛弱。
這個類比，完美地幫助我們理解和平的兩個層次。本文將深入探討由和平研究之父約翰·加爾通（Johan Galtung）所提出的兩個核心概念：「消極和平」（Negative Peace）與「積極和平」（Positive Peace）。理解這兩者的根本差異，是建立一個更深刻、更具建設性的現代和平觀的基礎。讓我們首先從較為直觀的「消極和平」開始。
1. 何謂「消極和平」？—— 止住戰火的急診室
「暴力的缺席」
「消極和平」的核心定義，就是直接、個人暴力的缺席——也就是戰爭、武裝衝突與組織性殺戮的停止。它描述的是一種「沒有戰火」的狀態。
我們可以將「消極和平」的工作模式，比喻為急診醫學。當一位病人因意外失血過多被送進急診室，醫生的首要任務是止血、穩定生命跡象，讓他脫離立即的生命危險。醫生在此刻不會去處理病人可能存在的長期不良生活習慣（如抽菸、飲食不均），因為當務之急是應對眼前的危機。同樣地，當前全球絕大多數的安全體系，例如軍事威懾、武裝干預與停火協議，其主要目標就是達成並維持這種「消極和平」。它們的功能，就像是地緣政治的急診室，旨在迅速中止暴力，防止局勢惡化。
然而，僅僅讓病人離開急診室，並不代表他已經恢復健康。這種「急診室」模式有其根本的局限性，這也正是為何我們需要更進一步的思考。
2. 消極和平的極限：為何「不打仗」遠遠不夠？
僅僅追求消極和平，會將我們困在一個深刻且危險的悖論之中：我們用來「購買」安全的手段（龐大的軍費），正在系統性地摧毀我們建立真正安全的基礎。
這個矛盾，可以用「自體免疫性疾病」的隱喻來生動地解釋。一個健康的免疫系統會保護身體免受外來威脅，但當免疫系統失調時，它會錯誤地攻擊身體自身的關鍵器官。同樣地，全球為了維持「不打仗」狀態而建立的龐大軍事體系（全球軍國主義），這個本應保護全球社群的「免疫系統」，已經變得過度活躍且方向錯誤。它正在攻擊和消耗那些維持人類社會長期健康的根本資源，例如教育、醫療、環境保護與社會信任。
這種以犧牲長期健康為代價來應對短期威脅的模式，造成了巨大的機會成本，也就是所謂的「結構性暴力」——一種並非由個人直接施加，而是內建於社會與政治結構之中的隱性暴力，其表現為不平等與不公正，系統性地阻礙了人類潛能的充分實現。以下三點機會成本，正是這種結構性暴力最清晰的體現：
- 資源錯配： 龐大的全球軍費與實現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所需的資金缺口之間，存在著驚人的對比。數據顯示，全球軍事開支（2024年高達2.7萬億美元）中不到4%（約930億美元），就足以支付終結世界飢餓的年度成本。這意味著，我們本可用於消除貧困、應對氣候變遷、提升教育水平的資源，卻被大量投入到加劇不安全感的軍備競賽之中。
- 侵蝕信任： 一個建立在相互威脅與軍事威懾之上的國際體系，其設計本身就在系統性地侵蝕國家之間的信任與合作基礎（即「社會資本」）。當各國都將彼此視為潛在威脅時，真誠的外交對話與應對全球共同挑戰（如氣候變遷或公共衛生危機）的集體行動，將變得舉步維艱。
- 惡性循環： 數據清楚地顯示，過去十年軍事開支的持續增長，並未帶來更多的和平，全球的武裝衝突事件反而不減反增。這形成了一個自我消耗的惡性循環：不安全感促使軍費增加，而軍費的增加又進一步侵蝕了建立真正安全所需的資源與信任，從而導致了更大的不安全感。
既然只處理症狀的「急診室」模式存在如此巨大的風險，我們就必須將目光轉向處理根本原因的「積極和平」。
3. 探索「積極和平」：打造一個健康的社會
「正義與和諧結構的存在」
「積極和平」遠不止於暴力的缺席。它的核心定義是，那些能夠確保社會正義、促進合作、滿足人類基本需求、並和平解決爭端的社會與政治結構的存在。它不是問「我們停止了什麼？」，而是問「我們建立了什麼？」
如果說消極和平是「急診醫學」，那麼積極和平的模式更像是公共衛生。公共衛生體系的核心工作不是等著治療病人，而是專注於預防。它透過提供潔淨的飲用水、普及疫苗、推廣營養知識和基礎教育，從根本上打造一個對疾病本身具有強大韌性的健康社群。
對應中醫「扶正祛邪」的治療原則，當前的安全思維過度專注於「祛邪」（消除威脅），而積極和平的重點則在於「扶正」——即投資和培育一個健康全球社會的基礎要素。這需要我們系統性地建設所謂的「和平基礎設施」。
- 強化法律與制度： 建立並強化能夠保障基本人權、確保司法公平、讓所有公民都能獲得公正對待的國內與國際法律及制度。這是社會公平的基石。
- 建立社會資本： 積極促進不同國家、文化與社群之間的理解、對話與信任。建立起超越國界的合作網絡，共同應對挑戰。
- 投資可持續發展： 將資源從軍備競賽中解放出來，投入到教育、健康、經濟公平與環境保護等領域。從根源上消除因貧困、不公與資源匱乏而滋生的衝突土壤。
為了讓您更清晰地掌握這兩個概念的差異，下方的表格將進行一個直接的比較。
4. 一目了然：消極和平 vs. 積極和平
結論：從治標到治本的和平之路
深刻理解「消極和平」與「積極和平」的區別，不僅是一次知識上的學習，更是一場從「治標」到「治本」的根本思維轉變。
雖然在危機時刻，達成消極和平（例如停火）是絕對必要的第一步，但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它本身是不穩定且充滿內在矛盾的。一個僅僅建立在恐懼與威懾之上的「和平」，隨時可能因為誤判而崩潰，並且會持續消耗我們建設美好未來的寶貴資源。
真正的、可持續的和平，源於對「積極和平」基礎設施的耐心投資與不懈努力。這條道路需要超越短期危機反應的智慧、超越國界的承諾，以及對全人類福祉的深切關懷。它不僅僅是為了終結苦難，更是為了共同創造一個所有生命都能夠健康成長、圓滿實現潛能的世界。感謝您的耐心學習與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