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十五五下的節奏主權、全球供應鏈分裂與美國式消費文明的衰退風險
一、前言
中國的稀土資源管理策略,已超越傳統資源議題的範疇,轉變為對產業發展節奏的戰略性調控。其核心價值不在於能否切斷材料供應,而在於能否主導供應時程、規模與成本結構。此一能力若實現制度化,意味著中國在未來十年內,可對美國在軍事升級、能源轉型與製造自動化等三大戰略路線的推進時程施加影響。這並非單純的禁運手段,而是將競爭對手鎖定於既有技術世代的一種戰略布局。
北京的「十五五規劃」實質上旨在將此種「節奏主導權」予以固化。從稀土礦開採、分離精煉、磁體製造、功率半導體、動力系統、電池模組,至特種合金等關鍵環節,並進一步延伸至新能源汽車、風力發電設備及軍民兩用感測系統,中國將整條產業鏈視為國家級戰略資產,並透過建構「產能冗餘+內需消化」的閉環市場體系,強化其自主性。中國不僅致力於生產,更透過成為自身產業鏈的最大採購方,使製造體系即使在不倚賴對美出口的情況下,仍能維持規模經濟與技術迭代速度。當對美出口比例降至5%以下,美國在中國經濟結構中的角色已由關鍵市場轉變為眾多外需市場之一,雙方地位產生根本性轉變。與此同時,美國仍固守於過往的戰略思維,仰賴其消費市場規模、美元清算權與技術封鎖能力,政策工具多以「管制、制裁、斷供」為主。然而,此類手段反而促使中國加速推動關鍵供應鏈的內循環化,並以人民幣結算為基礎,向全球南方國家輸出整合性方案,包括設備、融資、能源系統與在地製造能力。以安世半導體事件為例,當歐洲試圖阻斷中方控制權時,中國並非尋求妥協,而是將相關產能整合至人民幣區域工業鏈,優先服務本土新能源汽車及其外圍市場。換言之,西方試圖切斷中國供應鏈,中國則以複製體系因應;西方意圖實施斷供,中國則將供應鏈轉化為自身陣營的基礎建設。
此一戰略分歧將在未來十年內逐步形成兩套平行體系:其一為美國主導的高端技術與美元金融體系,其二為中國主導的製造節奏、產能輸出與人民幣結算機制。全球南方國家的取向,將取決於何者能協助其快速實現能源基礎建設、工業化升級與就業穩定,而非意識形態或制度話語權的論述。因此,「去美元化」並非僅屬金融層面的口號,而是產能外交的具體實踐:誰能協助建設電網、車輛與工廠,即採用其結算體系。
在此結構下,美國面臨的風險已趨於系統性。即便其在2035年前成功重建部分稀土分離、磁體製造與功率半導體產能,此舉亦僅屬自救性質,難以重新奪回全球產業節奏的主導權。若中國在此期間已將「下一代能源—交通—工業自動化」整合方案輸出至東協、非洲與拉美等地區,則全球競爭的焦點將由技術尖端性,轉向為誰能定義他國的升級時程。霸權的內涵不再僅是單極領導地位,而是具備使競爭對手發展步調延遲的能力。中國當前所推動的,正是為全球產業發展制定時程表,而美國尚未充分適應此一戰略現實。
二、戰略定義:何謂「稀土長臂管轄」
本文所指「稀土長臂管轄」(Rare Earth Long-Arm Jurisdiction),係指中國憑藉其在稀土產業鏈各環節,包括上游開採、分離精煉,中游磁體製造,以及下游動力系統整合,所具備的高度集中與協同優勢,逐步建構出一種具有跨國影響力的制度性控制能力。此種能力具備以下特徵:
1. 能夠透過供應時程與技術配額的調節,影響他國軍事科技與產業升級的進程,從而對其國防建設與高科技產業發展形成實質干預。
2. 能夠藉由出口許可制度、優先供應順序及人民幣結算安排,重新定義全球供應鏈中「誰得以優先取得下一代關鍵技術元件」的權力結構。
值得注意的是,稀土長臂管轄的核心不在於礦產資源本身,而在於「稀土、後段加工與整機應用」三者之間的高度結構黏合性。中國是目前全球少數在此垂直整合鏈條中具備近乎全覆蓋能力的國家,其體系涵蓋從原料提煉至終端製造的完整環節,因而得以運用體系性優勢形成對外部的制度性約束。
此一機制可視為新型戰略威懾的具體展現。其運作方式兼具柔性與可調節性,能夠在不引發傳統軍事衝突的前提下,實施選擇性壓力與階段性懲戒。換言之,其目的不在於全面封鎖,而在於透過延遲與節奏干預,進而影響競爭對手的技術發展時間表與產業演進步調。
2010年中國對日本實施稀土出口暫停,可視為首次以資源手段展現其外交與戰略意圖,顯示稀土政策可被轉化為國際談判的有效籌碼。此後十餘年間,中國逐步建立制度化的監管體系,從早期的臨時性出口限制,轉向以年度配額、企業准入與產能整合為基礎的長期治理架構。
預期至2025年後,中國對稀土及磁體產品的出口管制將進一步發展為「定向調配」模式,其重點不在於全面限制供應,而在於依據國別屬性、用途性質與產業關聯性進行差異化分配。此一轉向標誌著中國稀土治理的政策化與成熟化,亦反映其已超越報復性措施階段,轉而以制度性調節維持其主導地位。
近日,安世半導體事件進一步揭示中國在面對外部技術管制時的反應速度與體系整合能力。透過迅速實現受制環節的國內替代、重組供應鏈並導入人民幣結算機制,中國展現出在關鍵技術遭遇外部封鎖時,能夠運用政策工具與市場規模實現自主閉環的能力。此類策略具備可複製性,未來極可能延伸應用於稀土下游產業,例如高性能電機、雷達模組及軍民兩用材料等領域,從而構建更為廣泛的戰略護盾。
綜上所述,稀土長臂管轄的本質在於「節奏槓桿化」。中國藉由掌控關鍵材料與製程節點,無須訴諸直接對抗,即可調控對手的技術更新與能源效率進程,使其在產業與軍事升級上長期處於滯後狀態。這種以時間為軸線的權力形式,正逐步構成當代供應鏈競爭中最具隱蔽性且持久的結構性威懾。
三、從資源控制到「節奏主權」
中國的戰略目標已超越傳統上「取代美國成為全球中心」的論述,其深層意圖在於構建一個以中國為核心、具備自主運作能力的工業文明體系,並在此結構外圍形成若干衛星型夥伴網絡,涵蓋東協國家、全球南方主要新興經濟體,以及部分歐洲製造業區段。此體系不以地緣政治支配為主要目的,而是聚焦於產業節奏與供應鏈的系統性掌控。
支撐此一戰略佈局的核心概念,即為「節奏主權(temporal sovereignty)」。在新型全球分工格局中,主導權不再僅源於技術優勢或市場規模,更取決於誰能設定他國產業升級、技術轉型與產能擴張的時程。能夠主導他國產業與科技發展進程者,即掌握了新型全球影響力的基礎。
在「十五五」規劃框架下,中國將稀土、磁體、動力系統、電池、功率半導體及軍民兩用合金等關鍵產業,定位為國家安全層級的戰略資產,並透過政策引導推動全鏈條的系統整合。
首先,政府藉由長期規劃與資本引導,確保關鍵產業具備「產能冗餘」與「內部消化能力」。這意味中國工業體系得以憑藉其內部的中間財需求,維持經濟週期穩定,即使面對外部市場波動或美國需求萎縮,整體產業仍可持續運轉。國內市場在此扮演「內循環穩定器」的角色,使中國製造體系逐步轉型為具自我驅動能力的閉合系統。
其次,中國透過人民幣結算、基礎建設貸款與產能合作專案,將此工業體系輸出至全球南方國家。其輸出內容並非單一商品,而是融合技術、設備與融資的整合性方案。此舉不僅擴大人民幣在國際場域的使用範圍,亦在工業化需求強勁的開發中國家之間,建立制度性依賴關係,使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成為「發展節奏的供給者」。
當前全球經濟體系正逐步由單一的「美元—消費—高附加價值服務」模式,轉向兩種並行的結構:一方是以美元為主導的金融與消費體系,另一方則是以人民幣為核心、以製造能力與產能輸出為基礎的工業體系。中國的戰略核心不在於直接支配全球秩序,而是透過確立自身運行的節奏與體系韌性,促使全球經濟活動不得不以其運轉邏輯為參照進行調整。換言之,中國關注的焦點並非「如何影響世界」,而是「如何維持自身生存與持續運作」;而當此一運作成型為全球供應鏈的基準時,世界的經濟節奏亦將隨之重塑。
四、對美國的結構性衝擊
中國在稀土產業鏈上的戰略性主導,已不僅構成供應鏈風險,而正逐步演變為對美國國家安全、產業競爭力與宏觀經濟結構的深層挑戰。這種挑戰的本質在於「節奏差距」:中國能以材料與製程控制權,影響美國在軍事、產業與能源轉型上的時間表,進而重塑全球技術與經濟的相對位置。
軍事層面
高性能雷達系統、反潛聲納、精準導引頭與定向能武器等先進防禦裝備,均需依賴高磁能積永磁體與特種稀土合金。這些關鍵材料直接決定系統的效能與體積比,是現代軍事裝備輕量化與高效能化的基礎。
若中國透過政策手段調整稀土供應節奏,例如延後特定類型合金或磁體材料的出口時程,美國的先進武器生產將面臨關鍵零組件供應不確定的風險。結果可能導致部分武器系統被迫延長服役期,或以性能較低的替代材料應急,形成「延代服役」與「降階備料」的結構性現象。
在戰略語言中,這代表美國的優勢不再是「能否贏得下一場戰爭」,而是「能否維持十年後的壓倒性技術優勢」。當對手能主動干預美國軍備更新的節奏時,美國的戰略嚇阻基礎也將被動轉為維持型,而非主導型。
科技產業與高階製造
稀土磁體與功率半導體是高階製造與自動化體系的關鍵核心。電動馬達、機械手臂、無人系統、陸基雷達陣列與能源轉換模組等領域,皆高度依賴此類材料。若美國無法穩定取得供應,或必須以更高成本與更長時間獲得替代產品,其再工業化進程將受到明顯限制。
美國的「再工業化」政策旨在重建製造業競爭力與就業基礎,但在缺乏上游材料支撐的情況下,將面臨高成本、低規模與低效率的困境。關鍵零組件進口不確定性將抑制投資者信心,使本土製造回流難以形成規模經濟效益。結果將是結構性的「高成本工業化」:製造回來了,但不再具成本競爭力。
這種情況將使美國的產業復興目標流於象徵意義,難以重塑中產階級製造業就業帶的經濟支撐。更長遠的問題在於,美國若失去製造體系的規模動能,將被迫依賴科技研發與金融資本維持產出,而非實體產能的增長。
能源安全與綠能轉型
風力發電機、儲能系統與變頻驅動設備皆需大量使用稀土材料。這些設備不僅是民用綠能轉型的核心,也直接關係到軍事基地、關鍵港口與數據中心的能源自主性。
若中國透過稀土出口管控或優先供應策略,放慢相關設備的全球供應節奏,美國的綠能轉型將面臨延宕。其結果不僅是能源結構調整速度下降,更會對國防能源安全造成間接影響。當軍事設施與戰略節點無法實現高比例自持能源供應時,整體防禦網絡的韌性也將受到削弱。
與此同時,中國已將稀土產業與綠能基礎設施整合為一體,並以「技術+設備+融資」的形式輸出至全球南方。中國能夠向合作國家提供完整的能源轉型方案,包括電動運輸、儲能與工業升級的系統解決方案。相比之下,美國的援助與合作框架仍以金融與監管支持為主,缺乏可即時落地的整體方案。此種落差使中國在全球能源轉型議題上逐步建立政策與技術的雙重影響力。
宏觀經濟結構
美國的經濟優勢長期建立在「消費驅動」與「美元清算」兩項制度性支柱之上。美元的全球主導地位使美國能以貿易赤字換取全球產出,並透過金融市場吸納外部資金。然而,當中國將出口對美比例壓縮至約百分之五,並以人民幣結算與產能輸出模式深耕全球南方市場時,美國的「世界市場中心」敘事將逐步失效。
一旦美國不再是全球製造體系的最大消費者,其消費赤字將失去制度性正當性。美元需求的減弱將使外部資金回流速度下降,美債吸納能力削弱,國內利率與通膨壓力將長期上升。這將形成一種非循環性的「消費衰退帶」:消費不再是全球經濟的驅動力量,而成為結構性負擔。
此一變化並非單純的景氣波動,而是全球經濟文明的轉向。當「製造主權」取代「消費主權」,世界經濟的重心將從需求端回到供給端。美國若無法重建實體產能與製造能力,即使保持創新與金融優勢,也將難以主導全球發展節奏。
綜合而言,中國稀土政策對美國的影響,不僅在於物質供應的中斷風險,更在於時間優勢的流失。當中國能以政策與產能調節控制全球技術與產業的進化速度時,美國的軍事優勢、產業策略與經濟模式皆面臨結構性削弱。這並非單一產業問題,而是新型權力形式的展現:一種以「節奏」為核心的戰略主權,正在取代傳統的資源與金融霸權。
五、十年時間軸情境推演(2026–2035)
未來十年,中國稀土長臂管轄政策的發展將牽動全球供應鏈的重組與地緣經濟格局的再定位。此一變化不僅取決於中國的政策意圖,也受制於美國及其盟友能否在產業、政治與制度層面形成一致的回應。基於目前政策趨勢與結構條件,本報設置三條並行情境,以評估未來可能的發展軌跡及其戰略含義。
「節奏內建」情境
此情境為最具可行性的基準發展路徑。中國不採取劇烈的出口禁運或市場封鎖,而是透過精密的政策微調與制度化治理,逐步鞏固其在全球供應鏈中的節奏主導權。
在此框架下,中國將運用出口配額、國別優先排序與價格梯度等手段,形成具差異化的供應體系。美國、歐洲與日本雖仍能取得關鍵稀土與磁體材料,但在交貨時程、成本與數量上都將面臨延宕。這種「非對抗性限制」的結果,是使主要工業國在高階零組件升級與軍民技術迭代上始終落後兩個生產周期,亦即「永遠慢兩拍」。
與此同時,中國將透過政策性融資與長期採購協定,向全球南方提供優惠供貨與產能輸出,使新興經濟體能迅速融入新能源工業化體系。東協、非洲與拉丁美洲將在中國主導的技術輸出下形成區域性製造與能源基地,逐步構成「中國節奏的外環」。
在此基準情境下,美國雖具備恢復製造與推動綠能轉型的能力,但在成本與規模上將處於明顯劣勢。軍工產線、綠能設施與再工業化項目皆能執行,但執行速度緩慢、投入成本偏高、產能規模有限。結果是,美國產業體系雖不崩解,卻失去了全球製造節奏的主導權。
「對撞」情境
第二條情境預設美國在政策上採取積極反制策略,試圖以聯盟方式削弱中國的節奏控制能力。美國可能聯合澳洲、加拿大、歐洲及日本,建立「關鍵礦物安全體系」,並以政府補助、軍事採購與稅務優惠推動本土的稀土分離、磁體製造與功率半導體產業。
此一策略將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中國的供應壓制力,但代價是西方國家必須接受「半計畫經濟化」的現實。美國與其盟友將不得不以國家資本介入市場,以政策性冗餘確保關鍵產能,並承擔短期財政壓力。
該過程中將出現三項主要阻力。其一是政治層面的分歧,美國內部對產業政策與政府補助的意見分裂,難以建立長期共識。其二是環境與社會層面的反對聲浪,特別是在開採與精煉階段的環保爭議。其三則是聯盟內部的信任赤字。歐洲國家在能源與製造上對中國依賴仍深,若強行調整,將引發供應鏈內部的不穩定。
在此情境下,西方雖能逐步建立替代體系,但整體效率與成本遠不及中國既有的體系。對撞的結果將非單一勝負,而是雙方同時承受高成本與高政治風險的結構性僵局。
「分裂定型」情境(高度戰略性)
第三條情境為長期趨勢的延伸版本。當中國的內外供應鏈體系完全成熟,且美國無法有效整合盟友形成統一市場機制時,全球將出現兩個互相獨立但各自自洽的工業文明圈。
第一個圈層(圈A)以美元體系為核心,維持高端智慧財產權、航太科技、尖端武器與部分先進晶片生態。第二個圈層(圈B)以人民幣體系為中心,整合稀土材料鏈、新能源製造鏈、電動車與儲能產業,以及大規模基礎工業裝備。
圈A將延續高附加價值的技術導向模式,但其實體製造能力將受到成本與材料來源限制。圈B則以「生產能力、能源系統與工業外溢」為核心,並持續吸納全球南方國家。對新興經濟體而言,加入圈B可獲得具體的基礎建設、能源供應、自主產能與就業機會;相較之下,圈A所提供的「供應鏈安全」與「制度價值」顯得抽象且回報遙遠。
在這種雙圈結構下,世界經濟將正式從單一全球化走向多中心格局。中國不再以出口導向依附全球市場,而是以供應節奏與產能輸出重新塑造全球產業鏈分布。
綜合三條情境觀察,只要中國能在未來十年間維持「節奏內建」的政策穩定性與產能冗餘結構,全球工業體系的分裂定型幾乎是可預期的結局。到2035年前後,兩套平行工業文明將同時存在,並以不同的貨幣結算、能源結構與技術標準運行。
屆時,美國將繼續維持科技與金融優勢,但其結構性影響力將轉為區域性。中國則憑藉節奏主權與產能輸出,確立其在全球供應鏈中的制度性主導地位。這種轉變並非單純的經濟分工,而是全球秩序的再構型過程,標誌著由單極霸權向雙文明共存的歷史轉折。
六、全球南方與供應鏈陣營化
全球南方正成為中美戰略競逐的關鍵場域。隨著供應鏈逐步分化,非洲、拉丁美洲、東南亞與中東等區域國家不再僅是資源出口者或市場消費者,而被視為未來全球工業結構重組的潛在核心。中國與美國對這些地區提出了截然不同的價值與合作模式,前者以「產能與技術」為導向,後者則以「價值與安全」為核心,兩者的政策重心差異,正在重塑全球經濟陣營的配置。
觀察與趨勢
中國近年的對外策略已從單純的貿易擴張轉向「系統性輸出」,其出口內容不再僅限於產品,而是涵蓋整套工業化模板、融資支持以及長期採購保證。這種「系統出口」使合作國家能在短期內建立工業基礎能力,例如發電設施、汽車製造、儲能產業與數據中心等關鍵部門。中國所提供的,不僅是技術或商品,而是一種可操作的工業化路徑。
相對而言,美國對全球南方的政策仍以價值倡議與安全合作為主軸。其主要輸出內容包括制度治理、民主框架與軍事防務合作,並強調降低對中國的依賴。然而,對多數發展中國家而言,能否迅速建立能源獨立與工業自足,遠比是否參與特定政治陣營更具實際利益。當中國能以融資與技術實現短期可見的產業成果,而美國提供的仍是長期且抽象的制度承諾,決策傾向的方向自然會更傾向前者。
在能源與基礎設施領域,這一落差更為顯著。非洲國家需要立即解決供電短缺與工業生產力不足的問題,拉美與東南亞則亟需發展新能源與運輸體系。中國的模式能以「融資+建設+採購」三合一的方式,協助這些國家跳過中間階段,直接進入高附加價值製造層級。相對之下,美國的援助方案多以條件貸款與制度改革為核心,缺乏具體的工業承載機制。
推論與分析
中國的「稀土長臂」政策在此脈絡下,不僅是對美國的戰略牽制工具,更是一種面向全球南方的發展誘因。中國透過稀土供應與製造技術的整合,向發展中國家提出一個清晰的交換條件:「只要參與中國主導的供應鏈體系,便可直接進入下一代工業層級。」這種模式具有高度吸引力,因為它以具體的生產與就業機會取代抽象的價值訴求。
在實際操作上,中國藉由提供低成本融資、長期採購保證及共建產能的方案,使受援國在政策與經濟層面形成依附結構。這種依附並非單向控制,而是以互利共生為外觀的結構性綁定。透過此機制,中國能將稀土產業的上游資源與下游製造能力外延至他國,形成跨國分布的「中國節奏供應鏈」。
長遠而言,這不僅是對能源與材料市場的擴張,更是一種「社會階層出口」策略。中國正在以工業化與產能合作的形式,吸納並塑造未來全球的中產階級。當新興市場的產業與就業機會大多嵌入中國主導的供應體系時,全球中產階級的消費與生活結構將逐漸以中國的工業節奏為基準。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經濟層面,也將反映在文化、消費與科技選擇的價值導向上。
總而言之,全球南方的崛起,使供應鏈重組不再僅是經濟議題,而是權力結構的再分配過程。中國透過稀土與製造體系輸出,實際上是在構建一個以「產能共享」為形式的新型陣營體系;美國雖仍掌握金融與技術優勢,但其價值導向的外交語言在面對具體發展需求時顯得力有未逮。
未來十年內,若中國持續以產能輸出與人民幣結算深化南方夥伴關係,供應鏈的陣營化將成為全球經濟的新常態。這不僅代表製造權的轉移,更象徵一種全球治理邏輯的更替:影響世界的關鍵,將不再是誰擁有最多資源,而是誰能為他國提供可持續的發展節奏。
七、台灣與亞太的處境
中國的稀土長臂管轄政策對亞太地區的影響,具有漸進與遞延的特性。表面上看,台灣目前的產業結構與中國的稀土政策尚未形成直接衝突,但從中長期的產業演化脈絡觀察,其潛在風險與結構性制約正逐步浮現。
短期觀察:直接衝擊有限,但結構依附存在
目前台灣產業界普遍認為,中國稀土管制的品項與台灣半導體產業的原料需求重疊度不高,因此短期影響有限。確實,半導體製程的核心原料多來自化學氣體、晶圓矽材與高純度金屬,而非稀土類元素。然而,這種判斷僅對現行生產結構適用,若以產業升級與技術轉換的角度觀察,台灣的中長期脆弱性正在成形。
台灣的出口結構正從晶片單一優勢走向更廣泛的機電整合與智慧製造領域,包括AI伺服器、機械自動化、電動化運輸與高效能能源設備等。這些新興產業的核心部件,如精密馬達、功率半導體、磁性材料與感測系統,皆高度依賴稀土相關製程與高能磁體供應。換言之,雖然台灣不直接消耗大量稀土原礦,但在產業升級過程中,將不可避免地進入稀土工藝與高效電機技術的需求鏈條。
中期挑戰:節奏主權導致產業升級遲滯
若中國持續以「節奏主權」為核心戰略,透過政策與市場手段調整稀土及其下游產品的供應節奏,台灣將可能在關鍵零組件的獲取時程上受到影響。特別是在磁體、功率半導體與特種合金等中段材料領域,中國幾乎掌握全球供應的主要環節。若中國將這些關鍵材料優先分配給境內企業與友好產業區,台灣雖不至於立即面臨原料短缺,但高附加價值新產品的量產節奏將被放緩。
這種「時間差」的影響在產業競爭上極為致命。當中國或其周邊供應基地能更快完成材料迭代與產品整合,台灣的企業將面臨技術與市場同步困難。最直接的結果是,新一輪機電整合型產業(例如AI驅動的智慧製造設備、電動化載具零組件與軍民雙用控制系統)可能逐漸外流至更接近中國料源的地區,如長三角、粵港澳大灣區,甚至是由中資主導的東南亞工業園區。
這一過程不會以劇烈斷裂的形式出現,而是透過投資遷移與產業鏈分散的方式逐步完成。台灣企業在成本、交期與零組件取得便利性方面的競爭優勢將被削弱,長期下來可能導致高階製造重心的外移。
區域視角:東亞科技體系的共同脆弱性
值得注意的是,這並非台灣獨有的挑戰。日本與韓國同樣屬於出口導向型科技經濟體,且在新能源、車用電子與精密製造等領域對稀土與磁性材料的依賴程度更高。由於三國在產業分工上互為上下游,一旦中國調整稀土產品的出口策略,整個東亞科技供應鏈將同步承受延宕效應。
在區域層次上,這形成一種結構性的「材料依附現象」。中國不必透過正式封鎖,即可藉由政策與市場調節控制區域產業升級的時間差。東亞各國若無法建立具規模的替代供應鏈或進行材料自主化投資,將在未來十年內普遍面臨「可生產但不可升級」的困境。
政策啟示
台灣的戰略挑戰在於如何在維持既有半導體優勢的同時,避免在新興工業領域中成為「節奏被動者」。政府與產業界應提前佈局稀土後段工藝、功率元件與高效電機技術的研發與本土化,並建立與非中國來源的供應合作。
此外,台灣應與日本、韓國及東南亞夥伴共同推動「關鍵材料合作機制」,以降低對單一供應體的依賴。唯有在產能、技術與政策上同步強化自主性,台灣與東亞國家方能在即將到來的供應鏈再分化時期,維持區域內的產業主動權與發展節奏。
從長期視角而言,台灣必須理解「節奏主權」所代表的結構性威脅。這並非單純的原料供應問題,而是產業升級的時間權問題。誰掌握時間,誰就掌握競爭。對台灣而言,確保自身的時間主權,已成為未來十年維持科技地位與經濟韌性的核心課題。
八、 風險與反制:美國與盟友還有什麼工具
中國在稀土與關鍵材料供應鏈上的主導地位,已使西方世界面臨結構性挑戰。過去十年的策略集中於「圍堵中國」,然而此一做法在供應鏈高度互依的全球體系中已顯示其侷限。若美國及其盟友欲維持全球技術與產業影響力,必須由防禦性思維轉向建構性戰略。未來的有效回應不在於封鎖中國,而在於重塑自身的產能體系、政策邏輯與發展敘事。
從「封鎖中國」轉向「共建產能」
美國長期以出口管制與科技禁令作為應對中國崛起的主要手段,透過「不賣」、「不讓買」、「不合作」等方式限制中國的技術升級。然而,這種負向策略雖能延緩中國在特定領域的進展,卻無法建立持久的替代生態系。
未來十年的有效途徑,是讓美國與其核心盟友,如日本、韓國、歐盟、五眼聯盟等,共同投資並構築完整的替代供應鏈體系,從礦產開採、分離精煉、磁體製造、功率半導體到動力系統與終端設備,形成一條「民主工業鏈」。這不僅是產能的重組,更是一種制度性基礎設施的共建。
這樣的體系將類似於「經濟版北約」,不再僅以防務安全為連結,而是以產業共生、技術互補與市場整合為核心。其挑戰在於,它將顛覆傳統自由市場的信條,要求西方政府承認「國家主導投資」與「跨國產能協調」的必要性。這種戰略思維的轉變,意味著民主陣營必須在價值一致的同時,也具備共同製造與長期承諾的能力。
戰略冗餘的合法化與制度化
西方長期以市場效率作為政策準則,視「產能過剩」為資源浪費與市場扭曲。然而在地緣經濟競爭的新局下,產能過剩應被重新定義為「戰略冗餘」,即一種確保關鍵供應鏈韌性的安全資產。
若美國與盟友要擺脫被動地位,必須在制度上接受冗餘的合法化。從立法到預算配置,關鍵產業(如稀土精煉、磁性材料、功率半導體、先進電機製造等)應被列為「可虧損但必須存在」的戰略鏈條。這並非回到冷戰式的國有化經濟,而是將市場機制與國家安全目標結合,建立一種介於自由市場與產業政策之間的「安全型資本主義」。
這種思維調整不僅關乎產業,也涉及貨幣與財政政策的協同。若不將戰略冗餘納入合法政策框架,西方將持續在價格與供應節奏上受制於他人,淪為被動的價格接受者與節奏接受者。
對全球南方提供「成長方案」,而非「中國風險簡報」
中國在全球南方的成功,不僅來自經濟實力,更源於其提供了一種「可落地的發展敘事」。中國向非洲、拉丁美洲、東南亞與中東輸出的,不是意識形態,而是具體的「成長方案」:以融資、基礎建設與技術轉移為核心,讓這些國家能在十年內完成部分工業化目標。
若美國與其盟友僅以「中國風險」為主要論述,要求各國在政治上選邊,卻無法提出等值的經濟替代方案,全球南方將自然選擇中國體系,並不認為這是政治投靠,而是生存邏輯的選擇。
因此,美國必須提出自身版本的「成長倡議」,不論名稱為「綠色新絲路」或「產能夥伴計畫」,其核心應包括四項元素:
1. 綠能與基礎設施建設:提供可持續能源與智慧城市方案;
2. 在地化組裝與技術轉移:讓合作國獲得實質就業與產能;
3. 融資支持:透過世界銀行、開發銀行與主權基金進行長期貸款;
4. 出口承諾:保證產能可進入美歐市場,形成需求穩定的預期。
只有當美國能以「共創成長」取代「防範中國」,其在全球南方的吸引力才可能恢復。真正的競爭不在於誰能說服更多國家反對中國,而在於誰能讓更多國家看見未來。
九、結論
霸權的結束不是單極崩潰,而是雙文明並行。
中國的「稀土長臂管轄」並非單一產業策略,而是一種結構性權力形式。它將「節奏」納入治理工具,使時間本身成為戰略資產。這種節奏主權意味著:誰能掌握產業升級的時間差、誰能控制技術擴散的速度,誰就能重新界定權力的層次與全球的運作節奏。
在此框架下,美國若仍以冷戰式的封鎖與禁運思維應對,只會強化自身的結構劣勢。今日的全球競爭已超越貿易與科技之爭,而是一場有關「供應鏈文明」的深層較量。未來的國際主導權,不再取決於誰擁有最先進的技術,而在於誰能建立最具包容性與延展性的工業節奏體系。
從單極秩序到雙文明結構
當前的國際秩序正從「美國主導的全球供應鏈」逐步轉向「兩套平行運作的工業文明」。這種轉變並非爆裂式的霸權崩潰,而是一種有節奏的權力再分配。
美國的模式以消費與金融為核心,維繫著全球美元體系與服務導向的高附加價值鏈條。中國的模式則以生產與技術實作為核心,透過稀土供應、製造內循環、人民幣結算與工業輸出,重塑全球的能源與產能配置。
中國的策略不在於奪取美國的領導地位,而在於建構一個自我運轉的平行系統。換言之,中國不是要「搶美國的椅子」,而是「造另一張桌子」。
這張桌子的結構元素包括稀土與材料控制、產能冗餘與國內循環、以人民幣計價的跨境結算體系、向全球南方輸出的工業與綠能基礎設施,以及兼具經濟與安全層面的合作網絡。它是一套可持續、自洽且可擴張的「替代文明模板」,正在吸引越來越多的新興國家參與其中。
美國的角色轉變與邊緣化風險
美國在未來十年的戰略選擇,將決定其全球影響力的邊界。如果美國持續以圍堵與制裁為主要手段,而未能構築出自身版本的「產能同盟」,那麼它將逐漸被推向全球供應鏈的外環。
美國可能仍然富裕、仍具創新能力,也仍維持強大的軍事與科技優勢,但其優勢將不再具備結構性支配力。屆時,美國將淪為北半球的高端技術孤島,擁有最精密的發明,卻難以左右世界的工業節奏與市場演化。
這樣的邊緣化並非來自失敗,而是源自結構失配。當世界大多數經濟體的升級節奏被中國的材料與製造體系所主導,美國的創新將失去外部回饋的節點。它的技術雖仍先進,但若無法快速落地於實體產業,將難以維持全球性的連動效應。
未來的核心競爭:從技術霸權到時間霸權
未來十年的全球競爭焦點,不再在於誰的科技最尖端,而是誰能定義他人的升級時程。這種「時間的治理權」將成為新霸權的核心形態。
中國的節奏治理以調配為本,能透過出口節點、融資節奏、產能分配與價格梯度,控制他國的工業進化速度。美國若要回應這一挑戰,必須從「阻止他人進步」轉為「讓他人與我同步」。唯有如此,才能重建以合作為核心的全球節奏平衡。
時間霸權的興起,標誌著全球政治經濟邏輯的根本轉變。技術不再單純代表優勢,而成為節奏的一部分;產能不再是過剩,而是韌性;冗餘不再是浪費,而是安全;而主導權,也不再建立於控制市場,而是掌握進化的時序。
結語
霸權的結束,不是單極體系的崩潰,而是雙文明的並行。美國與中國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現代性敘事:一種以金融與消費為動力的開放型秩序,另一種以製造與節奏為核心的自洽型體系。
這兩套體系的共存將重新定義全球化。未來的世界不會再由一個霸權中心主導,而將形成兩個互為鏡像、各自穩定的文明節奏圈。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誰更強,而在於誰能讓世界持續運轉。
全球秩序的重心正從「誰擁有技術」轉向「誰能分配時間」。而這場關於節奏與時間的競逐,將是二十一世紀最深層的地緣政治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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