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四 玄岩之境(記憶與灰)
第一章 流灰倉(夜織)
焚原之災後兩年,南澤不再暖。
白晝仍潮熱,夜裡卻冷得能凍裂水罐。灰息混於霧中,潤萬物、腐萬物。草木枯而不死,卻再不發芽;人若久居澤邊,喉內會積灰,聲漸啞,夢中仍自語不止。 人說:那不是病,是語被喚醒。
北行,成了唯一的選擇。
凌川領著二十七人,離雲夢澤,循灰澗而上。南方雖溫,卻滿是語疫與屍潮;北方寒峭,風可斷息,倒成了活人的庇所。 山路碎,雪未至而霜已凝。藻渺披著舊麻衣,眼貼霧線,聽著風中極輕的低吟:「那是山在喘。」 凌川點頭:「比人安靜。」
前行七日,終見玄岩口。那裡有一座沉封的軍需庫,名曰「流灰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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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古圖所載,此倉曾儲一種名為聲石的礦材——鐵灰色、輕而多孔,可鑲入鼓、鐘、碑、樓中,用以調節聲波。玄岩守軍曾藉此建造「聲陣」,以共鳴石引軍號、誦令,號稱千里不失拍。
然於「赤潮之役」後,整座倉被封。傳言開倉之夜,聲石共振失衡,萬人同時發狂而死。 倉門後來以三重鎔鐵封死,碑上刻八字: 「無令人聲近石。」
自此兩年,三股勢力在倉外對峙。
北澤殘軍、東澤拾荒隊、西荒商營——誰都想奪這批聲石,誰也不敢先動。因為聲石若誤敲一拍,便會喚醒灰下的「共鳴屍」。那是被聲波反噬之兵,耳孔流血,仍在空氣中重複死前的號令。
三次探倉,三次滅隊。
於是倉外成靜地:誰先出聲,誰死。
【灰谷之夜】
入冬前夕,風向改北。
霧在山谷中形成兩層,一層薄如紗,一層厚如幕。 藻渺伏於地聽良久,忽抬頭:「下層霧動得太整齊,那不是風,是共鳴。」 凌川翻開筆冊,寫下:「靜久則聲滿;聲滿,則必破。」 木梢繫緊繩索,抿唇:「那就破它。」
他是匠戶之子,最懂石。這一路北上,他沉默寡言,卻在每次危局中擔起工務與布陣。
藻渺看著他結繩的手勢,低聲說:「倉若真是聲陣,你的結法要錯一寸,否則整座山都會響。」
木梢笑了笑:「那就亂一寸。」
夜深。
三方營火如環,遠遠圍著倉口。誰都知道,只要一方動手,灰谷就會回聲暴動。 凌川在帳中描圖,筆鋒極細:「我們不破門,讓別人開聲。」 藻渺抬眼:「你想借戰?」 「不。」他低語,「借回聲。」
【夜織】
藻渺走出帳外,將聽貝貼在地上。貝內回蕩的,是三方營地互探的低語。
「今晚風轉……」 「北軍要行……」 「聽見沒?那邊有人動。」
她以指輕敲貝殼,發出極短、極低的一拍。那拍混入風聲,被遠營的聽兵誤聽為號角。
片刻,第一支弓鳴。接著,是連鎖的號叫與鐵響。 三方火起,谷光如裂。霧層被燒得翻滾,遠處的回聲開始共振。
凌川低語:「開始織。」
木梢背起工具,七人趁亂潛至倉門。那門高過兩人,鎔鐵已裂。 他們在門前布下錯拍的繩結——三緊、一鬆、一逆。藻渺念咒:「亂一拍,即開縫。」
鐵門緩緩顫動,發出一聲長鳴。那鳴聲不似金屬,而似百人低哼。
藻渺皺眉:「裡頭還在響。」 凌川冷聲:「不理,進。」
倉內黑得像耳膜。
眾人舉灰燈,照見滿地聲石——大小如拳,灰白而帶細紋。 牆壁上嵌滿銅盤與石鼓,形似祭陣。 最深處,坐著十餘具舊兵骸骨,頭骨皆裂於兩側,耳內塞灰。 木梢跪地取一塊聲石,輕敲——石中回出一拍,竟與他的心跳同速。 藻渺制止:「別響,它會學你。」
她將聽貝貼在石上,貝內隨即傳出微聲:「集拍——齊息——」
那是古軍令。聲石仍在記錄死者的語。
凌川翻開筆冊,邊寫邊低語:「聲能記律;律能控心。這倉不是軍需,是語疫的源。」
外頭的戰聲愈近。
三方人馬誤以為彼此奪倉,紛紛衝入灰谷。 藻渺伏地聽風,忽說:「共鳴要滿了。」 凌川抬頭:「滿,會如何?」 「山會呼吸。」
她迅速取出三枚聲石,埋於門口地縫,指尖刻符。
「若同拍,我們死;若錯拍,我們活。」 木梢立刻領會:「你要造亂拍陣?」 「是。讓整座山忘記節律。」
她一邊刻符一邊說:「人聽到熟悉的拍子會追,屍亦然;但亂拍會使牠們分不出心跳。」
凌川頷首:「那就亂到底。」
外頭第一波屍潮衝入灰谷。
聲石共振,整座山像被萬鼓敲擊。 灰與雪齊飛,天色忽明忽暗。 藻渺吹笛,節拍亂如碎雨;木梢順勢拋出聲石,嵌入牆縫。每嵌一枚,牆上便出一道不協之聲。 凌川在筆冊上記下每次震幅,喊:「再差半拍!」
三人配合無聲:一聽、一織、一記。
霧層被撕裂,回聲開始自咬。 共鳴屍在谷間失去方向,互相衝撞;外頭人馬以為敵軍動陣,亦四散。 整個玄岩口陷入一場錯拍的地震。
「關門!」凌川喝令。木梢拉繩,倉門閉合,鐵聲巨響。
回聲被鎖在倉中,隆隆作響,如萬人心跳。
過了良久,才漸歇。
【夜織之後】
灰風散盡。
倉外餘火未滅,天色青白。三方營殘兵逃去,只餘幾具屍體靜伏雪中。 木梢的手被石震得發麻,藻渺取藥替他抹。她淡淡說:「你那一拍,差得真好。」 木梢笑:「我學孩子。」 凌川在筆冊上寫:
「錯拍者生,同拍者亡。
聲石可記心,亦可奪心。」
他合上冊,看著灰谷:「此地不可久留。取聲石三十,餘者封回。夜裡,我們織。」
那夜,村民在雪地搭帳,以麻與皮繩穿聲石為節點,編起隔聲帷幕。
藻渺稱此為「夜織」——以聲斷聲。 風過時,帷幕低鳴,拍子亂而安穩。 孩童問:「這會唱歌嗎?」 藻渺笑:「不會,但能讓你睡著。」 凌川聽著那細響,忽然想起雪鶴的呼吸。 他不語,只記一句:
「我們在用錯拍延命。」
【同時期大事記 靈潮曆 一九九年初冬】
雲夢澤:灰疫擴散,語病化為「夜語症」,人夢中仍誦同句。
玄岩口:三營潰滅,流灰倉重啟。北行隊奪得聲石,立「夜織棚」以防共鳴。 靈央壁:傳「共鳴學說」,議以聲控眾;蒼陵司派使赴北,欲收聲石。
赤川原:灰脊潮北移,屍群對錯拍聲免疫。
蒼岫舊地:灰旗復起,有「聲民」自稱能聽見山之心跳。
【章題註】
「流灰倉」象徵記憶之地;
「聲石」為文明的殘響,既能保存秩序,也能重現毀滅。 「夜織」則是人類最後的工藝—— 不為美,為亂。 唯有亂,才能不被同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