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五天的晚餐。
那晚,炭治郎做了他最拿手的漢堡排,肉排厚實多汁,淋上了特製的、帶著微酸果香的紅酒醬汁。兩人像往常一樣,在安靜而溫馨的氛圍中吃著飯。
「啊,對了,富岡先生,」炭治郎喝了一口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心地說道,「今天社區管理員通知說,A棟的天然氣管線工程進度超前,可能這個星期五……也就是後天,就能修好了!」他分享著這個好消息,臉上滿是對恢復正常生活的期待。
然而,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富岡義勇心中那道他一直刻意迴避的、名為「結束」的門。
後天。
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筷子上夾著的西蘭花,懸在了半空中。
他那顆總是能提前預知小說結局、鋪陳所有伏筆的大腦,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場溫暖的「共食生活」,即將迎來它的最終章。
星期五之後,門鈴將不會在六點半響起。
這個廚房,會重新回歸冰冷的寂靜。
這張餐桌,會重新只剩下一副碗筷。
空氣中,將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那個總是充滿活力的、會一邊做飯一邊哼歌的少年,將會回到屬於他的、那個充滿人情味的A棟。而他,也將回到屬於他的、那個過於安靜的H棟。
他們之間,將重新只剩下一道冰冷的、無法逾越的走廊。
一股前所未有的、夾雜著失落與恐慌的情緒,像深海的暗流,無聲無息地,席捲了他。
他看著對面那個毫不知情、還在為管線提早修好而開心的少年,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將時間暫停的衝動。
就在這時——
「叮咚——」
一陣尖銳的、不合時宜的門鈴聲,像一把利刃,猛地刺破了房間內溫馨而脆弱的安寧。
這突兀的聲響,讓兩人都被懾住了。炭治郎停下了準備夾起一塊馬鈴薯的動作,疑惑地看向義勇。而義勇,則像是被人從溫暖的夢境中粗暴地搖醒,眉頭瞬間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個時間點,會是誰?
他帶著一種被打擾的、生硬的姿態,從椅子上站起,走向玄關。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先透過電子貓眼向外看去。
只見螢幕上,映著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寫滿了不耐與焦躁的臉。
義勇的表情,瞬間沉了下去。那是一種混合了「果然是你」的無奈和「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的極度不悅。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剛開一條縫,一個聲音便像龍捲風一樣,風風火火地竄了進來。
「老師!你又不接我電話了!稿子呢?截稿日就要到了!我剛在樓下便利店還想說順便幫你買個微波晚餐的,你現在——」
被稱作後藤的男人,像一陣無法阻擋的颱風,一邊大聲抱怨著,一邊自顧自地擠進了房子。他一面脫著鞋,一面連珠炮似地說著,直到他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絲不屬於這個空間的、陌生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氣味。
那不是便利店便當的味道,也不是外送餐點那種單一的香氣。那是一種……溫暖的、醇厚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家庭料理的味道。
後藤的腳步,停住了。他猛地抬起頭,像一隻警覺的獵犬,用力地嗅了嗅空氣。
「老師……」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懷疑與驚恐,「你不可能下廚吧?廚房會爆炸的吧?」
接著,他的視線越過義勇的肩膀,看到了燈光明亮的餐廳。然後,他看到了那個正襟危坐、手中還拿著筷子、一臉茫然地望著這邊的、陌生的紅髮少年。
後藤的嘴巴,慢慢地、誇張地張大了。他的大腦,似乎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系統崩潰。
「等、等等,你有客人?」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等一下,我進錯房子了嗎?不可能啊,這就是H棟1301……可是老師才不可能有客人呢,畢竟老師是個孤僻到連頒獎典禮都拒絕出席的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像發現了世界第八大奇蹟一般,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餐桌的方向,發出了一聲近乎破音的驚呼:
「不可能吧!老師居然和別人一起吃飯?!」
瞬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凝固了。
後藤一臉「我的世界觀崩塌了」的表情,徹底當機在玄關。
炭治郎則完全狀況外,他看看眼前這個風風火火的男人,又看看臉色黑得像鍋底一樣的富岡義勇,手中那塊剛夾起來的馬鈴薯,顯得格外無辜。
而富岡義勇,他站在風暴的中心,感受著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溫暖而平靜的二人世界,被這個不速之客,用最響亮、最笨拙的方式,徹底擊得粉碎。
他那總是古井無波的藍色眼眸裡,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名為「殺意」的火焰。
「後藤。」
義勇的聲音很低,像從冰層下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
然而,後藤顯然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完全沒有接收到這份警告。他指著炭治郎,又指了指餐桌上那份明顯不是一人份的晚餐,語氣充滿了發現新大陸般的激動:「老師!這位是……?難道是您新請的家政夫?不對啊,哪有家政夫跟雇主一起吃飯的?而且手藝看起來也太好了吧!」
「家政夫」這個詞讓炭治郎一愣,他連忙站起身,試圖澄清這場混亂。他放下筷子,對著後藤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微微鞠躬:
「初次見面!我是住在A棟的竈門炭治郎!是富岡先生的鄰居!」
「鄰居?!」後藤的音量又拔高了八度,「老師您居然會跟鄰居打交道?!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
眼看著後藤即將把自己的老底全都掀出來,義勇終於忍無可忍。他不再廢話,直接上前一步,抓住了後藤的後領,像拎一隻吵鬧的貓。
「出去。」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反抗的壓迫感。
「等等!老師!稿子!」後藤終於想起了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他開始掙扎起來,「我今天是來拿稿子的!截稿日就在眼前了!你不能這樣對待你的編輯!沒有我你——」
一場迅速的「驅逐行動」在炭治郎眼前上演。義勇以一種與他那清瘦身形不符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將還在大呼小叫的後藤先生,一路從客廳拖到了玄關。
「砰——!」
一聲巨響,厚重的木門被無情地關上,將後藤所有未竟的哀嚎與抱怨,徹底隔絕在了門外。
世界,重歸寂靜。
只是,那份溫馨的、安寧的氛圍,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尷尬。
義勇轉過身,臉色依舊陰沉,但那雙藍色的眼眸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戳破秘密後的狼狽。
炭治郎還愣愣地站在餐桌旁,看著義勇,又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他那總是充滿活力的腦袋,此刻正被幾個關鍵詞佔據,變成了一團亂麻。
最終,還是他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試圖緩和這凝固的氣氛:
「那個……富岡先生,您的朋友……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他不是朋友。」義勇的回答簡潔而冰冷,「是工作關係。」
他說著,走回餐桌旁坐下,重新拿起了筷子。但他只是看著盤子裡剩下的漢堡排,再也沒有了半分食慾。
那句關於「天然氣管線修好了」的話題,像一顆被遺忘的石子,沉入了湖底,再也無人問津。
炭治郎也默默地坐了下來。他看著對面那個眉頭緊鎖、渾身散發著「請勿靠近」氣息的鄰居,腦中不斷地迴響著剛剛聽到的話。
老師……稿子……編輯……
一個荒唐的、他之前從未敢深入思考的可能性,像一道微弱的閃電,劃過了他的腦海。
凪……老師?
不,不可能。他立刻在心中搖了搖頭。
凪老師是那麼的智慧、通透,能將人性看得那麼透徹。怎麼可能會是眼前這個……連加熱食物都不會、需要鄰居來幫忙做飯、還會被編輯追殺上門的,生活九級殘障人士呢?
這反差實在太大了。
炭治郎偷偷地看了一眼義勇,後者正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著盤子裡的花椰菜,彷彿那不是蔬菜,而是他那位吵鬧的編輯。
這個念頭,雖然荒謬,卻像一顆被埋進土壤裡的種子。
此刻,它已經悄悄地,生根發芽了。
最終,是炭治郎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沒有追問,也沒有探究,只是輕輕地放下筷子,站起身。
「那個……我來收拾吧。」他說道,語氣溫和得像一陣微風。
義勇抬起頭,看著他。在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裡,他沒有看到窺探或質疑,只有一如往常的、純粹的溫柔。
炭治郎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起餐桌上的碗盤。他沒有再試圖活躍氣氛,只是用沉默而溫柔的行動,一點一點地,試圖將這個被攪亂的空間,重新恢復秩序。
義勇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看著他將碗盤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那溫和的水流聲,像一首安眠曲,竟奇蹟般地,稍微撫平了他內心那份被揭穿秘密後的焦躁。
他站起身,也走進了廚房。
炭治郎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回過頭,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義勇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他手中接過一個剛剛洗好的、還沾著水珠的盤子,然後拿起一旁的乾布,開始笨拙地、卻異常認真地擦拭起來。
廚房裡,只有水流聲和碗盤輕微碰撞的聲音。
他們並肩站著,一個清洗,一個擦拭。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體溫。在這份沉默的、共同的勞動中,那份因後藤的闖入而產生的隔閡,似乎正在被悄悄地消弭。
炭治郎看著身旁專注擦著盤子的義勇,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乾淨修長的手。
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呢?
是能寫出那些冰冷又溫柔的文字的手嗎?
是能構築出那些複雜又深刻的、人性的迷宮的手嗎?
他甩了甩頭,將這個荒唐的念頭再次壓下。
碗盤很快就收拾好了。炭治郎將最後一件廚具歸位,然後轉過身,對著義勇,露出一個有些勉強、卻依舊溫暖的笑容。
「那……富岡先生,我先回去了。」他說,「明天……」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義勇的心,也跟著那份猶豫,微微提了起來。
「……明天,我再來打擾。」炭治郎最終還是笑著說完了這句話。
「嗯。」義勇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在玄關告別時,氣氛與往日截然不同。沒有了輕鬆的閒聊,也沒有了那句充滿活力的「鄰居先生」。
「晚安,富岡先生。」
「晚安。」
門,輕輕地關上了。
義勇獨自一人站在寂靜的客廳裡。空氣中,還殘留著漢堡排的香氣,以及……另一個人的氣息。
他緩緩地走到書桌前,目光落在了那本被他放在桌角的《無聲的獨食》上。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封面上那個冰冷的、屬於他的筆名。
「凪」。
這個秘密,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今天,它已經被一個莽撞的傢伙,捅出了一個小小的破洞。
他不知道,對面那個溫柔的少年,究竟從那個破洞中,窺見了多少。
而他,又是否還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假裝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鄰居先生」。
炭治郎走在從H棟返回A棟的路上,晚風吹拂著他發燙的臉頰,卻吹不散他心中那團濃厚的迷霧。
老師……稿子……編輯……寫書的……
後藤先生那陣風暴留下的詞彙,像魔咒一樣,在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重組。
那個荒唐的念頭,一旦生根,便開始瘋狂地滋長。他回到自己那間溫暖而略顯狹窄的房間,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洗澡,而是徑直走向書架。
他從書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本他翻過無數遍的、凪老師的出道作——《迴廊》。
翻開書頁,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他曾為書中主角的絕望而心痛,也曾為那最後一絲人性的微光而動容。他一直以為,能寫出這樣故事的「凪老師」,一定是一位歷經滄桑、看透世事的長者,有著一雙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的眼睛。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富岡義勇那雙深邃的、像古井一樣不起波瀾、卻又在某些時刻會透出一絲笨拙與無措的藍色眼眸。
炭治郎猛地睜開眼。
他想起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細節。
富岡先生那種異於常人的、觀察者般的姿態。
他不擅言辭,卻總能用最精準的、最簡潔的詞彙表達自己。
還有,他那間過於乾淨、幾乎沒有生活痕跡的屋子,那種極端的秩序感,不也正是凪老師在散文集裡反覆提到的、用以「對抗內心混亂」的方式嗎?
一個又一個的巧合,像一塊塊拼圖,在他的腦中慢慢地、不容置疑地,拼湊出了一個讓他心跳加速的、難以置信的真相。
他崇拜的、視為精神導師的、遙不可及的偶像。
和他擔心的、想要投餵的、生活無法自理的鄰居。
是同一個人。
炭治郎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他回想起自己過去所有的「壯舉」——
他叮囑自己的偶像要均衡飲食,不可以挑食。
他像個傳教士一樣,向自己的偶像本人,熱情地安利他自己的作品。
他甚至還對著偶像本人,頭頭是道地分析著「凪老師他,最近一定遇到了什麼好事吧!」
這……
這簡直是一場史詩級的、持續了數週的、大型社會性死亡現場。
炭治郎哀嚎一聲,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枕頭裡。
第二天,傍晚六點二十九分。
富岡義勇站在玄關,等待著那聲熟悉的門鈴。
他度過了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反覆思考著,如果炭治郎發現了真相,會怎麼樣?他會失望嗎?會覺得自己欺騙了他嗎?還是會……從此不再踏入這間屋子?
那只被洗淨的玻璃盒,今天顯得格外沉重。
門鈴,準時響起。
義勇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門外的少年依舊提著購物袋,依舊穿著那件運動衫。只是,他臉上的笑容,不再像往日那般純粹燦爛,而是帶著一絲……複雜的、欲言又止的靦腆。
「下午好,富岡先生……今天,也來打擾了。」他的聲音,比平時要輕一些。
「嗯。」
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而僵硬。
炭治郎默默地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義勇也默默地,將電腦放在了餐桌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空間裡,只有砧板的聲音和鍵盤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但今天的砧板聲,似乎少了一份輕快。
今天的鍵盤聲,也多了一絲遲疑。
那層被捅破的窗戶紙,正無聲地,橫亙在兩人之間。
晚餐是親子丼。滑嫩的雞蛋依舊美味,但兩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飯後,炭治郎依舊主動收拾著碗盤。義勇也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拿起乾布,站在他身旁。
廚房裡,只有水流聲。
就在炭治郎將最後一個盤子洗淨,準備關掉水龍頭的時候,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輕聲開了口。他的聲音很輕,卻足以讓義勇的心臟,猛地一停。
「那個……富岡先生,」他說,眼睛卻看著水槽裡潔白的泡沫,「凪老師曾經在書裡寫過……『真正的沉默,不是沒有聲音,而是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時,你無須開口說話。』」
義勇擦拭盤子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炭治郎慢慢地轉過頭,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溫暖的紅寶石眼眸,此刻正靜靜地、認真地,望著他。
「我好像……有點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他沒有質問,沒有驚呼,也沒有任何粉絲見到偶像的狂熱。
他只是用一種陳述的、溫柔的、帶著一絲恍然大悟的語氣,將這個被揭開的秘密,輕輕地,放在了兩人之間。
這是一份……理解。
義勇看著他,看著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的、沒有絲毫雜質的理解,他那顆懸了一天一夜的心,終於,緩緩地,落回了原處。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輕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這個聲音,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窗戶紙,被徹底撕開了。
而窗外,並非狂風暴雨。
是溫柔的、澄澈的月光。
炭治郎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溫暖的紅寶石眼眸,此刻在燈光下,映著義勇的身影,顯得格外明亮。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眼底深處,是全然的、溫柔的理解。
他轉過身,默默地將最後一件廚具歸位,然後拿起自己的背包。
今晚的告別,與往日截然不同。
在玄關,炭治郎換好鞋,轉過身來。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崇拜了許久、也擔心了許久的男人,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靦腆,卻又無比真誠的笑容。
「晚安,」他說,然後,在短暫的停頓後,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全新的稱呼,輕聲補充道:
「凪老師。」
義勇的心臟,被這聲輕柔的呼喚,溫柔地擊中了。他看著少年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喉嚨有些發緊。
「……晚安,竈門。」他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義勇獨自一人,站在那片因秘密被揭開而變得既熟悉又陌生的寂靜之中。他沒有立刻回到書房,而是緩步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望向窗外A棟那片溫暖的燈火。
他知道,其中一扇窗,即將為那個剛剛離開的少年而亮起。
他不再需要猜測,不再需要分析。他只需要靜靜地感受。感受那份被理解的、巨大的安心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於「明天」那份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的期待。
隔天,是星期五。
是「炭炭食堂」限時開張的、最後一天。
這個認知,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雲,籠罩在兩人心中。
傍晚六點二十九分,門鈴準時響起。
義勇打開門,看到的是一個表情有些複雜的炭治郎。他依舊提著購物袋,但臉上的笑容,卻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告別前的惆悵。
今天的晚餐,炭治郎做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用心。
是鮭魚蘿蔔煮。
但這不是丸信食堂那種制式化的、單調的味道。而是他用昆布和柴魚精心熬製高湯,將白蘿蔔燉煮得晶瑩剔透,再放入用清酒和味醂醃漬過的、肥美的鮭魚塊,一同燜煮而成。旁邊還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蜆仔味噌湯,和一小碟翠綠的涼拌過貓。
「這個……」義勇看著餐桌上這份熟悉的、卻又截然不同的料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想……」炭治郎坐在他對面,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既然一切是從『鮭魚蘿蔔』開始的,那也應該用它來好好地做個結束。」
他的語氣很輕快,卻難掩那份即將結束的失落。
義勇夾起一塊燉得軟爛入味的白蘿蔔,送入口中。高湯的鮮美與蘿蔔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溫暖的滋味,從舌尖一路熨貼到心底。
這頓飯,兩人吃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要安靜。
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氣,以及一種名為「離別」的、無聲的倒數計時。
飯後,兩人像過去幾天一樣,並肩在廚房裡清洗著碗盤。誰也沒有提起「天然氣管線修好了」這件事,但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當炭治郎將背包背上,提著他那空了的購物袋,站在玄關,準備說出那句代表著一切回歸原點的「再見」時,義勇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竈門。」
炭治郎回過頭,看著他。
義勇站在燈光下,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藍色眼眸,此刻正前所未有地、認真地,凝視著他。
「天然氣管線……」義勇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可能還會壞。」
炭治郎愣住了,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寫滿了純粹的困惑:「欸?可是,管理員說……」
「它會壞。」義勇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淡,卻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可更改的未來,「明天,後天,下個星期……可能都會壞。」
炭治郎不是笨蛋。
他看著眼前這個不擅言辭、只能用如此笨拙的方式來表達挽留的男人,看著他那雙深邃眼眸裡,藏著的、那份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對於「告別」的恐懼與不捨。
他終於明白了。
這是一場無聲的告白。
炭治郎的心口瞬間熱了起來。他想笑,視線卻被迅速湧上的水氣模糊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將那份感動的淚意逼回去,然後,對著眼前這個笨拙得令人心疼的男人,露出了他有生以來,最燦爛、最明亮的一個笑容。
「是!我明白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因喜悅而微微顫抖。
「那……富岡先生,」他說,「您和您家的廚房,今後也請多多指教了!」
那句笨拙的「天然氣管線會壞」的藉口,再也無人提起。
它像一個心照不宣的暗號,為「炭炭食堂」在H棟的持續開張,提供了一個溫柔的、無需言說的理由。
於是,義勇那座冰冷的樣品屋,徹底變成了一個有著固定營業時間的溫馨食堂。廚房窗台那盆小小的薄荷長勢喜人,冰箱裡第一次被新鮮的、色彩繽紛的食材塞滿,而義勇那張寬大的餐桌,也終於徹底擺脫了「工作台」的兼職身份,回歸了它最原始、也最溫暖的使命。
期間,第一個(不請自來但被勉強允許的)食客,毫不意外地,是後藤先生。
那天,他拿著一份緊急合約前來,本已做好了被富岡義勇用眼神殺死一萬次的心理準備,卻在進門的瞬間,被一股濃郁的、帶著奶油與香料氣息的燉菜香味,徹底繳械投降。
他看著那個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忙碌的紅髮少年,又看了看自家那位正安靜地坐在餐桌旁敲著鍵盤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作家,感覺自己像誤闖了什麼奇幻小說的片場。
晚餐時,後藤先生徹底被炭治郎的手藝所征服。他一邊往嘴裡塞著燉得軟爛的牛肉,一邊含糊不清地發表著感想。
「難怪老師您從來沒跟我提過炭治郎君的事。」後藤邊咀嚼著口中的菜餚,邊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說道,「因為炭治郎君的『妻子力』實在太高了啊!連我都想娶你回家了啊!」
「妻子力」這個陌生的詞彙讓炭治郎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擺手說「沒有這回事」。
而義勇,則默默地放下筷子,從身後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裝版辭典,面無表情地,用書脊的直角,朝著後藤的頭頂,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吃飯。」他言簡意賅地命令道。
後藤哀嚎一聲,捂著頭,卻依舊忍不住對炭治郎擠眉弄眼,無聲地用口型說著:「你看,被我說中,他害羞了。」
在義勇的默許下,另一個小小的太陽,也跟著炭治郎來過幾次。
「富岡先生,這位是我的妹妹,禰豆子。」炭治郎這樣介紹著。
禰豆子是個極其美麗的少女,溫柔又貼心。她不像炭治郎那般活力四射,卻有著一種讓人感到安寧的、寧靜的氣質。她的眼神閃閃發光,看著義勇時,帶著純粹的好奇與尊敬。
更令人驚訝的是,她和炭治郎一樣,有著極佳的手藝。
那天,兄妹二人在廚房裡並肩作戰,一個處理蔬菜,一個醃漬肉類,配合得天衣無縫。禰豆子甚至還用義勇家那台從未使用過的烤箱,烤出了一盤香噴噴的蘋果派作為飯後甜點。
義勇看著禰豆子。
看著她為自己端上蘋果派時那溫柔的笑容,看著她細心地為哥哥擦去臉頰上麵粉的體貼,看著她那雙與炭治郎如出一轍的、清澈的眼眸。
客觀來說,禰豆子是一個完美的、無可挑剔的女孩。
義勇一直覺得,炭治郎很「可愛」。
那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笨拙又純粹的可愛。
但他卻一次都沒用這樣的眼光,看待過禰豆子。
他欣賞她,尊敬她,卻沒有那種……想要將目光牢牢鎖定在她身上的衝動。
當晚,兄妹二人告辭後,屋內重歸寂靜。空氣中還殘留著蘋果派的甜香,但義勇的心,卻被一種更為清晰的情感所佔據。
他滿腦子裡,不是禰豆子那溫柔完美的笑容。
而是炭治郎發現超市特價時,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是炭治郎穿著他的圍裙,在廚房裡一邊哼歌一邊忙碌的、充滿元氣的聲響。
是炭治郎在餐桌上,聽他(被迫)談論工作時,那專注而認真的神情。
是炭治郎在告別時,輕聲關心他「晚上不要熬太晚喔」的、溫柔的模樣。
這不是什麼複雜的推論,不需要任何文學性的修辭。
這是一個簡單、清晰、甚至有些令人恐慌的事實。
富岡義勇,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是為什麼。
他喜歡這個孩子。
這個認知,不像他筆下那些精心設計的、充滿戲劇性的情節轉折。它來得無聲無息,卻比任何文字都更具顛覆性。它不是一個選項,也不是一個結論,而是一個既成的事實,像清晨的陽光,不容置疑地,照亮了他內心最深處那片從未被探索過的角落。
那晚之後,義勇的世界,看似沒有變化,實則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質變。
他依舊在傍晚六點半,為那個少年打開門。
依舊坐在餐桌旁,敲擊著鍵盤,假裝自己只是在「換個地方工作」。
依舊品嚐著「炭炭食堂」的美味料理,聽著對方談論著學校的趣事,或是對「凪老師」的最新崇拜心得。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開始無法克制地,用一種全新的、混雜著作者的觀察力與戀慕者的細膩,去捕捉竈門炭治郎的一切。
他注意到,炭治郎在專心切菜時,舌尖會無意識地輕輕抵住上唇。
他注意到,炭治郎在談到家人時,眼底會泛起一層溫柔的水光。
他甚至注意到,炭治郎運動衫的袖口,有一處被洗得微微泛白的、小小的磨損。
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像一片片拼圖,在他心中,拼湊出一個比他筆下任何角色都更要鮮活、更要立體、也更要……讓他心動的形象。
同時,一種全新的、陌生的情緒,也開始在他心中滋生。
那是一種……無力感。
過去數週,他習慣了被投餵、被照顧、被那個少年用溫暖所包圍。他心安理得地,扮演著那個只需要「接收」的角色。
但現在,他不想只是「接收」了。
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為對方「做些什麼」的衝動。
這個念頭,對富岡義勇而言,比寫出一本百萬銷量的小說,還要來得艱難。因為他那片空白的生活技能區,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任何「付出」的行動。
直到這天下午。
炭治郎在準備晚餐時,發現醬油用完了。
「啊,糟糕!我明天得記得去超市一趟才行。」他有些苦惱地自言自語。
義勇聽到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這件小事,默默地記在了心裡。
隔天,義勇做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
下午四點,他換下了萬年不變的家居服,穿上了一件簡潔的深色襯衫和長褲,走出了那扇他非必要絕不踏出的家門。
他要去超市。
對普通人而言,這只是一件日常瑣事。但對富岡義勇而言,這無異於一場深入敵境的遠征。
社區附設的超市燈光明亮,人聲嘈雜,背景音樂輕快得令人煩躁。琳瑯滿目的商品,像一堆未經整理的、混亂的訊息,衝擊著他那顆習慣於秩序的大腦。他推著一輛吱嘎作響的推車,像一個潛入了人類世界的異鄉人,渾身散發著格格不入的氣息。
他徑直走向調味品區,然後,徹底地,迷失了。
他站在一整排的醬油貨架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薄鹽的、濃口的、昆布風味的、鰹魚風味的……數十種不同的品牌與品項,像一道他無法破解的謎題。
炭治郎用的,是哪一種?
他正試圖從他那貧乏的記憶中,搜尋關於炭治郎帶來的那個醬油瓶的模糊印象時,一個熟悉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像一道陽光,猛地穿透了這片熒光燈下的迷霧。
「富岡……先生?」
義勇僵硬地轉過身。
只見炭治郎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身穿大學的運動服,背著雙肩包,手中還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一些蔬菜和牛奶。他顯然是剛下課,順路來採買。
少年臉上的表情,是全然的、不加掩飾的驚訝。
他大概從未想過,會在這個充滿人間煙火的地方,遇見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鄰居。
「您……您怎麼會在這裡?」炭治郎好奇地問道。
義勇感覺自己的臉頰,開始不受控制地升溫。他那顆能在瞬間編織出無數複雜謊言的作家大腦,此刻卻一片空白。
「……書,」他艱難地,擠出了一個藉口,「寫完了。」
「……出來,取材。」
「欸?是為下一本書取材嗎?好厲害!」天真的少年立刻就相信了這個漏洞百出的理由,眼中甚至還冒出了崇拜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義勇空空如也的推車,又看了看他面前那排令人眼花撩亂的醬油,瞬間明白了什麼。
「富岡先生,」他笑著走上前,語氣自然得彷彿他們已經這樣一起逛過無數次超市,「您是在找醬油嗎?我推薦這個牌子的喔,是純釀造的,豆香味很足,用來做燉菜或照燒都非常棒!」
他說著,輕車熟路地從貨架上取下一瓶醬油,放進了義勇的推車裡。
義勇看著那個被放進自己推車裡的醬油瓶,又看了看身旁那個正興高采烈地,為他介紹著不同食材的少年,他那顆總是充滿戒備與分析的心,第一次,放棄了抵抗。
「既然都來了,」炭治郎看著義勇那輛空蕩蕩的推車,身為長子的那份責任感與飼養員的本能瞬間佔了上風,「我們順便買些別的吧?總不能讓您白跑一趟,只為了一瓶醬油呀!」
他說得如此自然,彷彿他們已經這樣一起逛過無數次超市。
義勇沒有回答,但他也沒有反對。他只是默默地、近乎順從地,推著那輛只裝著一瓶醬油的推車,跟在了炭治郎的身後。
於是,義勇那場旨在「獲取一瓶醬油」的單點遠征,徹底變成了一場由竈門炭治郎擔任嚮導的、深入人間煙火腹地的奇幻旅程。
「啊,富岡先生,您看這個番茄!」炭治郎在生鮮蔬果區停下腳步,拿起兩顆飽滿紅潤的番茄,放在手心裡比較,「蒂頭還是翠綠的,而且拿起來沉甸甸的,代表水分很足,明天做成番茄炒蛋一定很好吃!」
他說著,便將精心挑選的番茄放進了推車裡。
義勇看著那幾顆鮮紅的、帶著生命力的番茄,落入自己那片灰色的金屬世界,沒有說話。
「肉類的話……」炭治郎又領著他來到肉品區,「今天五花肉的肥瘦比例很漂亮,用來做馬鈴薯燉肉的話,油脂融化在湯汁裡,會非常香喔!」
他又挑選了一盒色澤新鮮的五花肉,放進了推車。
義勇看著那盒肉,又看了看身旁那個正專心致志地為他們的晚餐進行規劃的少年,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緒,在他心中悄然滋長。
過去,他透過書籍、網路和想像來構築世界。食物對他而言,只是維持生理機能的燃料,是一串冰冷的卡路里數字。
但現在,他正親眼見證著,「食物」是如何從一個個獨立的、鮮活的「食材」,開始它們的旅程。他看著炭治郎輕輕敲擊西瓜,聽它回傳的聲音;看著他仔細端詳雞蛋的包裝日期;看著他為了一把蔥的鮮綠程度而猶豫不決。
這是一個他從未涉足過的、充滿了瑣碎細節與生活智慧的世界。
而炭治郎,就是這個世界裡,最權威、也最溫柔的導遊。
在結帳時,義勇沉默地從皮夾裡抽出了信用卡。收銀員熟練地掃描著商品,發出「嗶、嗶、嗶」的規律聲響。
「需要袋子嗎?」
「啊,我這裡有,謝謝!」炭治郎搶在義勇開口前,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了一個可以重複使用的環保購物袋,開始熟練地將商品分門別類地裝好。重的放下面,雞蛋和麵包放在最上面。
他們像一對配合默契的、已經共同生活了許久的夥伴。
當兩人提著裝得滿滿的購物袋,並肩走出超市時,傍晚的夕陽正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紅色。晚風輕拂,帶著一絲涼意,吹散了超市裡那股混雜的、令人煩躁的氣息。
他們沉默地,走在返回社區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長,親密地交疊在一起。
義勇提著大部分的重物。袋子勒得他那雙只習慣握筆的手有些生疼,但他卻絲毫不覺得沉重。
他那場以「取材」為名的笨拙藉口,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成真了。
只是,他今天取材的對象,不再是他過去所鍾愛的、那些關於人性的疏離與都市的孤獨。
而是關於,一個人如何挑選番茄,如何為晚餐的菜色而煩惱,以及,在傍晚的夕陽下,另一個人走在自己身旁時,那份安靜而溫暖的心跳。
這段從超市回到H棟的路,他從未覺得如此短暫過。過去,這是他從外界回歸堡壘的界線;而今天,這條路本身,就成了一種溫暖的風景。
當他們一同踏入H棟那冰冷的大廳,再一起乘坐那部總是只有他一人的、過於安靜的電梯時,義勇第一次,沒有感到那種與世隔絕的孤寂。因為那個小小的、充滿活力的太陽,就在他身旁。
「我回來了。」
「打擾了。」
兩句幾乎是同時響起的話語,在玄關交會。義勇說完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從未對著這間空無一人的屋子說過這句話。而炭治郎,也因為這句意想不到的回應,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他們將滿載而歸的購物袋放在中島上。炭治郎像一位熟練的指揮家,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食材的分類與歸位。
「富岡先生,牛奶和雞蛋要先放冰箱喔。」
「這個洋蔥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就可以了。」
義勇像一個正在學習新程式的機器人,聽從著指令,默默地、有些笨拙地,將一樣樣物品放入它們應在的位置。他那座空曠的、只有礦泉水和幾罐營養補充劑的冰箱,第一次,被裝點上了屬於生活的、繽紛的色彩。
「好了!」炭治郎拍了拍手,環顧著這個被他們共同填滿的廚房,臉上滿是成就感。「那麼,我們開始準備晚餐吧!」
他轉過頭,對著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義勇,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笑容,分配了第一個任務:
「富岡先生,那可以麻煩您幫我洗一下米嗎?」
義勇的動作僵住了。
「……洗米?」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彙對他而言,陌生得像是外星語。
炭治郎看著他那副全然困惑的表情,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輕笑了出來。他連忙擺手道:「啊,抱歉!我不是在笑您!」
他走到義勇身邊,拿起量杯,舀了兩杯米放進電子鍋的內膽裡,然後將它遞給義勇。
「只要用水輕輕地淘洗兩到三次就可以了,不要太用力,會把米本身的甜味洗掉喔。」
他站在義勇身旁,看著他將水注入鍋中,然後用一種極其僵硬的、彷彿在進行什麼精密化學實驗的動作,伸出手指,撥弄著水中的米粒。
「不是這樣,」炭治郎的聲音帶著笑意,「手要像這樣,輕輕地畫圈……」
他說著,很自然地伸出手,覆上了義勇那隻浸在冰涼水中的手。
炭治郎的手,溫暖而有力。他的掌心包裹住義勇的手背,引導著他,用一種輕柔的、畫圈的方式,在水中攪動。米粒在他們交疊的手下,發出沙沙的、令人安心的聲響。
義勇的身體,徹底僵住了。
他能感覺到對方掌心傳來的、不容忽視的溫度,能感覺到那微濕的、帶著米香的水流過自己的指縫。他甚至能聞到,從少年身上傳來的、那股混雜著陽光與皂香的、乾淨清爽的氣息。
他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就是這樣!」炭治郎完全沒有察覺到身旁人的異樣,他滿意地看著米水變得混濁,然後鬆開了手,「把水倒掉,再重複兩次就可以了!很簡單吧?」
「……嗯。」義勇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沙啞的單音。
他看著自己那隻還殘留著對方溫度的、濕漉漉的手,第一次覺得,這間屋子裡的空氣,是如此的稀薄。
那晚的晚餐,是馬鈴薯燉肉。
他們不再是一個做、一個看。而是一個主廚,帶著一個笨拙的學徒。炭治郎負責切菜、掌勺,而義勇,則負責洗菜、遞盤子、以及在炭治郎的指導下,第一次,親手將醬油倒進了鍋裡。
當兩人再次相對而坐,品嚐著這份由他們「共同完成」的料理時,味道似乎又比以往,更增添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醇厚。
義勇看著對面那個正幸福地吃著燉肉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那雙洗過米、也碰過醬油瓶的手。他那場以「取材」為名的笨拙藉口,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成真了。只是,他今天取材的對象,不再是他過去所鍾愛的、那些關於人性的疏離與都市的孤獨。而是關於,「家」的形狀。以及,當點燃這份人間煙火的人,就在你身邊時,那份安靜而溫暖的、無可救藥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