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過去二十年裡,那些足以改變世代審美,讓音樂人重新理解創造意義的革命作品似乎越來越罕見。到了 2025 年,搖滾仍在掙扎,演算法與重複公式主導著整個場景,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見證了無數「下個偉大樂團」的預言幻滅,而來自布魯克林的四人樂團 Geese 卻似乎真配得上這個稱號,雖然年輕,但他們的聲音彷彿已歷經滄桑與輪迴。
他們厭世卻不乏幽默,亢奮但也不掩飾自己的疲憊。第四張專輯《Getting Killed》反映了當代社會的荒誕,在歌曲裡,天使不只是吹響號角,而是宣揚槍枝暴力;人們以被釘在十字架上作為逃離工作、稅收與無盡壞消息的手段;一邊引用《約書亞記》中攻陷耶利哥的故事,一邊在街頭鬥毆,聽起來荒誕無稽,卻又精確地捕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現實焦慮。
【錄製背景】

《Getting Killed》誕生於主唱 Cameron Winter 的創作轉折,2024 年末,他推出個人專輯《Heavy Metal》,以近乎內省的方式探索憂鬱與存在焦慮。這張作品意外獲得好評,讓人擔心 Geese 可能會被他的個人光芒掩蓋。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份獨立嘗試成為了樂團重塑自我的催化劑,他將那份內省誠實帶回群體,從張牙舞爪的年輕狂妄轉為更具思考深度的剖析。
Geese 一直以其風格難以歸類聞名:2018 年的《A Beautiful Memory》展現出純粹的獨立搖滾精神;2023 年的《3D Country》則在藍調與南方搖滾之間開疆拓土。如今,《Getting Killed》僅用十天完成錄音,規模上更為收斂,風格上卻更為怪誕,以更自信且細膩的方式馴服了早期作品中那股未馴的獸性,進而使靈感得以自由綻放。

在錄音過程中,樂團捨棄了複雜的製作層次,以現場即興的能量為主導。鼓手 Max Bassin 的節奏不再像過去那樣爆裂,而是以克制和成熟的掌控力支撐全曲。吉他手 Emily Green 以極富情感的線條取代了過往的粗獷;貝斯手 Dominic DiGesu 則以堅實低音為這群狂人築下地基。這樣的轉變使得人聲演唱和填詞成為焦點。他的聲線時而破碎咆哮,時而如祈禱般低喃,既是指控,也是告解,提醒聽者真正的創造從來都誕生於困境與痛苦之中。
【歌曲介紹】
開場曲〈Trinidad〉以「THERE’S A BOMB IN MY CAR!(我的車裡有炸彈!)」一句,幾乎成為整張專輯的標誌。人聲在嘶吼與呢喃間切換,副歌爆發時像精神崩潰的瞬間,卻在前段的低語裡透露出極度脆弱的「I tried, I tried, I tried so hard(我努力過、我拼命過)」,歌曲結構散亂卻極具戲劇性,象徵著疫情後世代那種永遠在邊緣崩解的生活節奏:掙扎、奮力、卻隨時距離災難只差一瞬。
〈Cobra〉則是專輯中旋律最柔和明亮的片段,以靈魂樂的搖擺節奏包裹著性愛與誘惑的暗喻,Winter 唱著:「There’s a cobra in my hand / She’s calling back again(我手中握著一條眼鏡蛇,她又在呼喚我)」,聲音裡的自信近乎挑釁。這首歌讓人聯想到七零年代的藍調搖滾,但在樂團手中被重新塑造成迷幻黏稠的舞曲。
單曲〈Taxes〉是整張專輯的情緒轉折點,以一聲沉重的自白開場:「I should burn in hell(我該下地獄燃燒)」,歷經悲傷、絕望、羞愧、釋放後,這股情緒洪流在:「And I will break my own heart / I will break my own heart from now on(我會親手摧毀我的心/從今以後我都會這麼做)」時全部對位,讓觀眾在現場齊聲唱出那些詛咒般的歌詞,那是一種荒謬的共同體式療癒,就像對自己精神狀況的惡化開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一樣。
〈100 Horses〉延續了戰爭意象,描繪一名年輕士兵在暴力與宿命間掙扎。當 Winter 唱出「General Adams told me / Son, you were born to die scared(亞當斯將軍告訴我:孩子,你註定帶著恐懼而死)」時,那股冷峻的悲哀令人不寒而慄。中段的鋼琴介入如洪水決堤,暗示著戰爭早已滲透我們的生活,成為代代相傳的節奏。
〈Au Pays du Cocaine〉曲名是對Bruegel 畫作〈極樂之鄉〉的戲謔式呼應,直譯為「在古柯鹼之國」,以甜美兼具苦澀的旋律包裹一段情感上的不對等,也可以看作是對毒品的深刻依戀。從浪漫轉變為無力的懇求,一種對愛、慾望與逃避現實的沉溺,當結尾重複著「It’s fine. I’m alright.(沒關係,我很好。)」,那聽起來就像是某種虛假的安撫,讓人相信自己能在墮落中維持所謂的正常生活。
但若要說哪首歌最令人難忘,我大概會選擇〈Bow Down〉。尖銳的吉他震顫不已,與 Winter 穿透力極強的嗓音並行,那宛如硬搖滾的經典斷奏與宗教意象,讓人聯想到七零年代的搖滾巔峰時代,是支撐起整張專輯氣勢的核心,一場暴烈不可忽視的聲音宣言,完整展現了 Geese 作為布魯克林搖滾之星的強大能量。
壓軸曲〈Long Island City Here I Come〉像是一場緊湊、耐力驚人的打擊馬拉松,穿插著搖擺的貝斯段落,樂手們演奏時的激情幾乎要從音軌中溢出,像是冬季夜色中緩緩遠去的火車在尾聲唱出:「I have no idea where I’m going. Here I come(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我正出發)」,似乎在回答整張專輯的命題:無論混亂、毀滅或重生,都必須繼續前進。

《Getting Killed》並非「重振搖滾」的口號作品,更像是一面鏡子,將對這個崩壞世界的微小觀察,以極度細膩的方式呈現出來,字句中皆蘊含著深層的幽默感與哀傷,這樣的自嘲,或許比任何口號更貼近真實生活。Geese 並沒有試圖提供答案,也沒有喊出改變世界的野望。他們只是誠實地描寫現實中那種被碾壓的倦怠感,那種在「似乎還不錯的人生」中逐漸被耗盡的疲憊。
與先前作品相比少了炫技與誇張的段落,但多了成熟的統整與節制。不僅延續了 Geese 對風格的自由融合,也證明他們能在更高的層次上處理情感與敘事。他們的確「被殺死」了某些東西,也許是天真,也許是舊有的搖滾框架,但在廢墟之上,重新發現了創作的意義。最終他們也不吝於分享這份感性,將這個世界捧到你耳邊,朝其中嘶吼出最為狂野和易碎的思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