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們走出火鍋店時,歡歡忽然停下腳步,盯著前面的中年大叔。這位中年大叔頭頂微禿,身穿藍色polo衫、牛仔褲,看起來平平無奇。
歡歡將手插在胸前,對著眼前的中年大叔說:「爸,你來這裡幹嘛?」我才知道他就是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走上前,對歡歡說:「你一聲不響就跑不見人影好幾天,我當然是來找你的啦。」
歡歡將臉別過去:「我只是來人間遊玩幾天,馬上就要回去了。」
玉皇大帝說:「歡歡呀,你乖,現在就跟我回去吧,人間太危險了。而且人間有的,仙界都有,人間沒有的,仙界也有,人間有什麼好玩?」
「但我沒有體驗過呀,我又不是不回去,爸,你就讓我再玩幾天嘛。」
玉皇大帝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轉頭瞥見在歡歡背後的我、恩蕙、鬍渣,指著鬍渣沉聲道:「鬍渣!你出來解釋,你為什麼私自挾帶公主來人間?」
鬍渣公爵還未發話,歡歡就擋在它身前大聲說:「爸,他們是我的朋友,是我要他們一定要陪我來人間玩,保護我的,你如果要懲罰他們,我是絕對不會和你回去了。」
「這樣呀……」玉皇大帝後退了一步,心有不甘地看著我、恩蕙和鬍渣。接著又轉頭看向歡歡:「那你說個期限,你什麼時候回去?」
歡歡想了一下後說:「再兩三天吧?爸你別擔心,我都那麼大了,而且還有三個使者保護我,不過在人間遊玩幾天,能出什麼事?」
玉皇大帝搖搖頭:「你不知道人類有多可怕,連我們神明有時都不敢得罪。唉,算了,一直不讓你出門,你反而會更想來,你就好好在人間玩幾天吧。」而後又對我們三個說:「你們一定要好好保護公主,知道嗎?」
我們三個趕緊點點頭,玉皇大帝看著我,說:「蘇雨芹,我知道你偷偷潛入的地府救人,這原本嚴重違反陰間的規則,但眼下我也不想跟你計較,你好好照顧歡歡,我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說完便乘著祥雲,朝天上那輪皎潔的月光飛走。玉皇大帝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個可以掌控人類命運,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在女兒面前不過是個慈父罷了。
歡歡嘆了口氣:「剛剛雖然和我爸那麼說,但我其實不想那麼早回去,我想獨自下凡遊歷人間。」她說話的時候,眼裡閃爍著渴望。歡歡忽然問我們:「雨芹、恩蕙,你們有談過戀愛嗎?」
我和恩蕙互看一眼,搖搖頭。歡歡說:「我也沒有,但我看我爸,到現在還很懷念母親……到底愛情是什麼?能令人生死相隨,我真的好好奇。」
我想起我爸媽在家裡大打出手的模樣,他們當初也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可見愛情有多麼容易變質,於是對歡歡說:「我們是還沒體驗過,你可以試試看,但不要貿然嘗試。」
歡歡難得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眼前寂靜的街道沉默不語。我則有點羨慕她,雖然沒有媽媽,但卻可以在那麼多的偏愛下長大,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我問歡歡:「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歡歡說:「我知道我爸內心鐵定還是認為是你們『帶壞』我,不知道會不會找你們麻煩,所以我會先讓你們平安帶我回去,也想想讓恩蕙重返人間的方法,安頓好你們後再自己出來,這就變成是我和他的家務事啦,才不會連累到你們。」
我沒想到歡歡如此講義氣,心下感動:「謝謝你為我們想那麼多,你來人間還是可以找我們玩,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過呢。」
不料這時,恩蕙卻在一旁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其實……不想返回人間了。」
聽到恩蕙的話,我大吃一驚,說:「什麼意思?」
恩蕙說:「人死復生,本來就違反自然規律,我也不想你為了我去冒這個險。」
我愣了一愣,說:「但《牡丹亭》的杜麗娘不也死了又重生了?」
恩蕙淡淡地笑,又露出我不解的笑容,說:「那是戲劇,怎麼能和真實人生相提並論?」
「但你之前,不是也很積極想復活嗎?你在仙桃林的時候,還假扮成侍女,想要尋找復活人間的機會?」
「那是之前的想法了……現在不一樣。」
恩蕙說的話不斷流進我的腦中,像白霧一般瀰散,使我整個人都墜入困惑的深淵,無法思考。我尋思到底是哪個部分錯過了,為何我幾乎天天和恩蕙待在一塊,卻仍然無法理解她的改變?喪失語言功能的我只能僵硬的啟動雙唇,模糊地問:「哪裡不同?」
恩蕙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過了不知有多久,還是歡歡率先打破沉默:「你們要不要找個地方聊聊?我和鬍渣先回飯店休息。」我和恩蕙互相對望,兩人都沒有回應,歡歡又說:「我看你們很需要一點時間對話,我和鬍渣就先離開了,等等見。」說完指著對面的一間咖啡廳說:「那間咖啡廳寫24小時營業,不然你們就去那吧。」見我和恩蕙還在原地沉默不語,等了一陣子後說:「反正我先離開了,有事再聯絡。」
等我消化完情緒,稍微恢復語言功能之後,天色越發黑,天上的明月也越發皎潔,我對恩蕙說:「我有點累了,不然我們去那家咖啡廳坐坐?」恩蕙點點頭,我們兩人走進咖啡廳,此時的燈光很昏暗,只有零星幾桌的人,大多都是獨自一人前來,咖啡廳只聽得見鍵盤敲打的聲音。我點了一杯大杯熱美式,換做平常的我會擔心睡不著,但我想今夜無論有沒有咖啡因,都沒有辦法好好睡著,恩蕙則點了一杯熱拿鐵。我們都沉默著,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說話,又或是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還是我先開口:「為什麼?」不過「為什麼」三個字幾乎不夾帶任何情感和觀點,乍看是我先開口,實則是把話語權交給恩蕙。
恩蕙側身看向窗外,雪白的臉頰在燈下顯得更加細膩,濃黑的睫毛低垂,掩蓋住她一半的神情。我又等了半晌後,她才說:「我其實不是不說,是不知道怎麼說。我的想法都還很模糊不清,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又怎麼跟你解釋呢?」
我呆愣了半晌後說:「但你不說,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不然你也別管說得清不清楚,只管說出口,我們再一起東拼西湊,答案搞不好就在裡面。」
恩蕙噗哧一笑:「你講得好像在玩什麼解謎遊戲。」
我也笑了,心裡想:「我確實是在玩解謎遊戲,解密恩蕙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麼。」而且現在的關卡可能是我遇過最難的,地獄魔王等級,我必須解密連恩蕙自己都沒辦法讀懂的內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像個心理諮商師一樣發問。
恩蕙抬眼,瞳孔在燈下顯得特別淺亮,像是太妃糖的潤光,她說:「是從離開我家之後開始的。」
我回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寂冷的月色、神智失常的母親、歡歡的金釵、紅裙。
恩蕙接著說:「自從那晚聽到我媽的心聲後,雖然我在短時間內感到非常混亂,腦袋幾乎無法運作,但意外地,並沒有特別傷感。」
「是你是什麼感覺呢?」
「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奇。我覺得很輕鬆,對,我整個人都好輕鬆,像是飄在白雲裡,又像是浸泡在廣大的海洋裡。」恩蕙說這話的時候,我彷彿也掉進了某個廣袤無垠的二次元空間,可能是草原、大海,也可能是天空。我沉默了一會後,試著問恩蕙:「不知道我的理解正不正確?會不會是聽到你媽的真實想法後,你覺得你對她已經沒有什麼責任了?」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用「責任」這個詞,但眼下也想不到更好的替代了。
恩蕙說:「我想是吧,雖然沒有到完全貼近,但你解釋得比我簡單易懂多了。我想我對我媽,原本還是有很多情感的,現在卻忽然沒有愛,也沒有恨了。我整個人覺得很空,但又覺得很輕鬆,我這輩子可能沒那麼放鬆過。」
說完後,我們兩個都沉默不語,但內心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快了!快了!你快要通過恩蕙解謎遊戲的最後一關了!你快達到問題的核心了!」
天色逐漸由黑轉青,透出淺淡的白光,緩慢地照亮這座城市。恩蕙拿起桌上微溫的拿鐵喝了兩口,忽然笑著說:「歡歡真是個可愛的妹妹。一開始靠近她雖是別有居心,但現在是真的把她當朋友了。」
我想起歡歡那張稚氣未脫的臉蛋,略帶刁蠻的神情,笑著說:「對呀,雖然她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換做平常的我可能會嫌太耀眼的類型,但和她相處卻意外舒服。」若硬要分類的話,我和恩蕙都是陰天,我是風雨欲來山滿樓,恩蕙則是細雨綿綿,欲說還休,歡歡則不同,她是晴天,但因為有白雲點綴,顯得不那麼刺眼。
走至路上,麻雀在枝頭跳躍,啾啾地鳴唱著,早晨的車輛沒有那麼急促,氣定神閒地駛過台北的街頭和馬路,發出緩慢的咻咻聲,像是從地底傳出的回音,偶爾有方向燈的叮叮聲穿插其中,宛如規律伴奏的節拍器。我和恩蕙望著由青轉白的天色,腳下踏著不疾不徐的步伐。
「要說結論的話。現在我的很想重獲新生,但我怕回去做周恩蕙的話,又會困在過去的陰影中,無法逃脫。」恩蕙對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