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3_LU

LU

　　「——如果你錯過黎明，你就自由，人、地方、東西，所有的事物都以光和幾何形狀脈動著，我不可思議地興奮起來，早、安、水星。」

　　副座車門從外面開啟，先拎進了污舊的提包，一身吉普賽風的乙伴侶，嘴裡吐出熟悉的酒氣及陣陣菸雲，說這世界還是老樣子。

　　類似開場白的經驗，駕駛的盧儒將揚聲器音量調大干擾乙伴侶。

　　「——晚上十點零二分我是DJ惑星，今天我差點出不了門，身體有點發燒，不過快篩兩次都陰性，老天保佑我不想再確診了，咳嗯，昨天節目的尾聲我預告了本周的水星逆行聽眾投稿單元，」

　　「這位投稿者自稱Lu的同學，節目一開始首先我要來播放信裡頭提到的約翰藍儂創作單曲Imagine想像。」

　　乙伴侶用手指嘟嘟盧儒的肩膀又指指揚聲器操作面板。

　　盧儒笑了，因為懂乙伴侶的意思而忍不住蠢笑。

　　目前所在彰化市區，預計行車路線先找路轉到中華西路，再一路開上國道一號轉三號高速公路直達沙鹿區，就在台中國際機場附近找家旅館過夜。

　　現在前方的十字路口對街與往右路口處排列幾個三角錐和指揮義交。

　　乙伴侶像在說宮廟活動、封半邊路、神明遶境路線之類的話。

　　進入變成單向道的整條馬路塞滿了車潮，摩托車還能在夾縫中流動，汽車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等義交放行。

　　「——Lu的同學在高中畢業後，就到英國倫敦大學的皇家音樂學院深造，這位同學的Lu似乎是他國中時期的同班死黨，這封信件篇幅很長，唸完後開放聽眾Call in進來聊聊你對這封信件的看法，」

　　「我們一起欣賞約翰藍儂這首1971年發行的單曲Imagine想像。」

　　盧儒會結識乙伴侶，是由於甲伴侶護理師工作的輪班制無法配合盧儒的生理需求，經幾次溝通就同意盧儒找個能滿足生理需求的開放關係伴侶。

　　這時間甲伴侶在大醫院內與癌末、慢性病、心肺重症、意外重傷的人為伍，安寧病房照護患者的工作在與盧儒結識前就在做了，盧儒曾懷疑過甲伴侶口頭宣稱的職業內容，表面上甲伴侶總給人感覺一派輕鬆樂觀，一點也不像目睹過無數次人性脆弱的場面。

　　甲伴侶的工作志向源於德蕾莎修女的故事，有次盧儒閒來無事，在網上查閱關於德蕾莎修女的事蹟時，找到了幾個宣稱德蕾莎修女相關的爭議報導，隔天就向甲伴侶分享這令人幻滅網路資料。甲伴侶只平淡地表示以前看過，盧儒試著引導甲伴侶多說點什麼，但也只擠出一句我沒什麼想法。

　　乙伴侶介紹了一位朋友充當盧儒的丙伴侶，因擔心沒心機的盧儒碰上愛情騙子。盧儒見過一次是乙伴侶促成的聯誼飯局，當天就當面打開天窗說亮話要填補乙伴侶往對岸後這段空窗期的性交床伴，丙伴侶舉止端莊，也不清楚對盧儒的第一印象觀感評價。

　　現在盧儒回憶這人時的印象感覺普普通通，覺得聊勝於無，但從乙伴侶嘴巴來認識這人時，卻感到兩端反差的矛盾，如不喜歡花太多時間在工作方面，卻願意到處找志工活動讓生活瞎忙，不願犧牲時間投入情感經營，卻想要同時交往不同性伴侶，只因不想被愛情關係束縛，但又極度恐懼染上性病，嘴總說不愛錢，卻又無法接受領最低工資，性格極度自我中心，但又喜歡找志工活動……乙伴侶講著講著忽然欲言又止，盧儒問我碰到愛情騙子了？

　　乙伴侶只平淡的說這人和我一樣不愛錢。

　　擋風玻璃上漫佈一粒粒豆點雨珠，印著街燈或招牌色的光澤不規律地搖曳著。

　　「——……灰髮的華人老牧師主日講道創世記三十二章時，激昂演繹雅各信神同時疑神、罪惡同時恐懼交織在一起的內心折騰，神半夜裡化作人和雅各摔跤到黎明，雅各因而瘸了腿敗給了神而得了勝。」

　　「我憶起國中時期在教會讀經班傳道人解釋這段經文的往事，第一次聽說神會在半夜找人摔跤整晚都不睡，覺得好好笑因而印象特別深刻，與此同時連帶國中歲月的往事也浮出重現腦海。」

　　「這天的主日禮拜結束後，我內心向神禱告懺悔國中傷害同學的事。」

　　「我把心中罪惡感告訴同行的堂哥，從倫敦華人教會散步到維多利亞堤岸花園邊走邊聊說我如何聯手Lu一起霸凌班上成績最後一名的同學，堂哥沒露出不可置信的臉色反而加重我羞恥心，我們都是跟著父母親信教，所以從小就在教會環境中成長，很意外堂哥聽完我醜陋往事能面不改色。」

　　「他說讀國一的時候我也被霸凌的很慘，起因只是白曉燕命案的主謀接受牧師的開導歸信耶穌基督。」

　　「細數囚犯幹下各種刑案再問為什麼你的神要把罪孽深重的重刑犯送上天堂？當時班上兩個比較搗蛋的同學看到我就會一邊唱走音的哈雷路亞，一邊巴我的頭或腳踹我，唱完打完後再補上一句神愛世人，或感謝你的神讓我上天堂，阿們。」

　　「堂哥全程笑顏重現唱哈雷路亞打人的動作給我看，可能我當下臉色難看講不出話來，他才改口我當時委屈憤怒，憤怒不只是莫名被人霸凌，還有不懂牧師去監獄拯救重刑殺人犯，這經歷讓我年輕歲月處於神枯，始終找不到誰來說服我，呼求神也感受不到任何回應。」

　　「堂哥難為情的告白，使我猶豫問不問後來怎麼對神重拾信心，忽然他岔開話題說你相信這世上有神造物遺留在人間嗎？我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視線望向不遠處坐落在泰晤士河旁的克麗歐佩特拉方尖碑。」

　　「當走近時我才感受到方尖碑不是普通的巨聳，堂哥說這可能是希克索斯王朝潰敗後的西亞移民奴隸所打造，距今有三千四百年。兩旁各趴臥一隻斯芬克斯獅身人面像對望，顯明出方尖碑的原初地，我聯想到出埃及記記載了埃及新王虐待以色列人。」

　　「吉薩的大金字塔是神所遺留的造物嗎？我這麼說時，目光正被獅身人面像後腿下方的牌匾吸引。」

　　「牌匾講述這座方尖碑的底座、兩座獅身人面像的基座以及右側獅身人面像的損壞痕跡，是由1917年9月4日星期二午夜前幾分鐘，德國飛機對倫敦的首次空襲中，炸彈碎片所造成的。炸彈在靠近這一地點的道路上爆炸。」

　　「不知是否我語調意興闌珊讓堂哥沒聽清楚而誤解了什麼，他示意我用手指感受炸彈遺留下的瘡孔，開始時我隨意的滑過獅身基座破損嚴重的一面，走上階梯看到青銅鑄成的獅身胸膛印有象形文，剛好路過兩位中年夫婦教友朝我們打招呼，夫婦教友說很常來維多利亞堤岸散散心，問我是不是正在研究獅身胸膛的象形文？」

　　「維護神聖秩序的太陽神，以永恆輪迴的身分重生的人，神賜予生命祝福。」　　　　　

　　「我搖頭時堂哥就說了這話，隨後又說網路上還能找到南轅北轍各種解讀。夫婦教友喜歡堂哥的解釋，卻流露困惑地獃望獅身象形文好久好久。」

　　「我倚靠在方尖碑基座，方直的石砌面任意觸碰到四散的窟窿，當下心生疑問神聖的神不願消彌世上惡意的目的，吃了分別善惡果的亞當夏娃後代反而無法避免被惡意支配行為。」

　　「疑惑心懸一段時間，萌生去趟吉薩，堂哥聽到時像早預料到，主動送兩本書借了我，一本是舊舊的中文埃及旅遊指南書，內頁密密麻麻的畫重點和加註記，看印刷日期早於2011年埃及反政府運動前三年出版，我不好意思退還堂哥的好意，且內頁部分筆記感覺還不過時，因此自己又在網上訂購了一本這兩年內的印刷版。」

　　「另一本是十七世紀倫敦本地的政壇詩人約翰米爾頓著作的史詩失樂園，堂哥只說一千人心中就有一千種失樂園，我仔仔細細確認了作者名字不叫莎士比亞，也不是渡邊淳一。」

　　「原先預計背包只會放新舊兩本埃及指南書，到了機場候機時檢查行李才發現塞錯書，新書沒帶上。回想整理行李的過程沒道理出這種差錯。」

　　「臨行傍晚搭乘去往倫敦機場的Uber車內揚聲器反覆放送單一首約翰藍儂的單曲Imagine想像，我注視著窗外流逝的暮色和街邊剪影跟著哼，心情從容自在就發了封手機簡訊問堂哥後來是怎麼對神重拾信心？」

　　「搭機降落在開羅機場的第一夜做了個奇怪的夢，身處在人滿為患的醫院，天花板掛著一面電視報導韋伯天文望遠鏡於聖誕節這天送上太空，然後細數了哈伯天文望遠鏡和艾德溫哈伯這位天文學家對全人類的貢獻，畫面慢慢轉快流動，身邊奄奄一息的病患全被抬走，外面湧進了一批又一批缺手缺腿的平民和傷兵。」

　　「新聞畫面跳出一幅幅韋伯天文望遠鏡拍攝的最新天文影像、一顆顆璀璨絢麗的天體、一片片五彩斑斕的星雲，但主播的聲音卻在報導俄軍入侵烏克蘭和哈馬斯激進武裝組織突襲以色列無差別槍殺平民的戰況，聲音不時夾雜連續爆裂聲或士兵的叫吼，門口不斷湧入大量傷患，最先進來的人被後來的壓在身上，一直疊到頂到天花板，整個大醫院等候廳猶鯡魚罐頭又擠又濕又臭，電視被擠得整面貼在天花板壓碎，聲音還在播報鏡頭捕捉到火箭飛進市區伴隨爆音，忽然整棟建築劇烈搖晃，陷入黑暗中只剩下顫抖的禱告。」

　　「進段廣告，廣告回來為您選播的1973年二度翻拍的同名小說電影，同時是同名歌曲，由美國民歌歌手肖恩菲利普斯創作演唱，Lost Horizon失去的地平線。」

　　曾聽乙伴侶說如果不幸的我活到完全喪失性慾的歲數，我就永遠留在川西不再到其它地方了。盧儒問大概到幾歲就完全喪失？乙伴侶慢吞吞的回可能五十歲左右，也可能六十之後了，盧儒又問其它地方包括這裡？乙伴侶只點點頭。

　　五年前第一次獨自一人回川西的經驗，為了更融入外公家，乙伴侶改從母姓。

　　堂哥開著長安星光的廂型車走317國道大老遠跑來成都雙流國際機場接機，車廂後座疊了數箱香檳，箱裝的格子隔板與瓶身不緊靠，當車開動時沿途哐啷啷地響回到甘孜州的馬尼干戈鎮。堂哥喜歡晴朗夜空時帶瓶香檳消失在不見人工光害的地方，直到酒醒才現身。

　　那年離鎮子最近的甘孜格薩爾機場直到九月中旬才開始正式啟用，往後回去時從成都轉機到這機場下飛機只需一個鐘頭的車程就到鎮子。

　　曾走過317國道這路途的南京詩友說了耐人尋味的話，等到我不幸落得無路可走的地步時，必會回想起走在這裡的心情。

　　外婆的老家在面北的隔壁縣石渠，乙伴侶只要哪天從馬尼干戈鎮搭出租車到那去，大半時候便不再四處跑了。

　　石渠縣位處四川、西藏、青海三省的交會處，地方生活的康巴人以藏語「扎溪卡哇」的發音稱呼，意為雅礱江源頭的部落。

　　扎溪卡大草原有個太陽部落的傳說。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

　　一頭神犛牛被冰雪禁錮在格拉丹冬雪山之上，

　　有一群康巴勇士爬上雪峰，

　　從太陽上引來了火種，

　　終於使冰雪融化，

　　神犛牛甦醒了，

　　一股清剔的融雪從它的鼻孔噴湧出來，

　　從此草原上才有了涓涓溪河，

　　也孕育出肥壯的牛羊和悠揚的牧歌，

　　太陽與火因此成為了石渠人崇拜的圖騰。

　　走進太陽部落，

　　偶瞥見雪豹的蹤影的原野。

　　到一個超過九十九秒號誌燈路口的時候，雨聲停了。乙伴侶降下門窗半截，從提包裡拎來根菸點著，吸奶嘴似的啾幾聲，然後向車窗外吐，把菸掛在窗邊。

　　盧儒伸出手拿過乙伴侶提包翻開來，裏頭兩本書、新樂園菸盒子和一本厚厚的格子筆記簿，一本書關於印度史詩薄伽梵歌，另一本相形單薄的書封簡體字小徑分岔的花園，作者博爾赫斯，盧儒咕喃聽都沒聽過，乙伴侶說他是阿根廷大詩人，這裡把他的中文名字寫作波赫士，聽著盧儒依舊一臉聽都沒聽過的表情。

　　掀開筆記簿的一頁落下潦草字跡。

　　我似船

　　安穩的陸地令我傾廢

　　洶涌浪濤使我妄想

　　風喧囂化作腳

　　愚浮流

　　「——……太陽比一個鐘頭前更熾盛，路上的每張臉孔都蒙上了薄砂塵。」

　　「開來的土黃色老麵包車，駕駛看上去像還在發育中的年輕小夥，車廂內已經坐了一對老人和陪同老人的地陪嚮導，老人問我是不是自己一個人走，小夥子說風景區周圍很多訛詐騙子，嚮導說沒有請地陪要自己多注意安全。」

　　「眼望城郊與風景區之間的通路上，遠處大金字塔成為了醒目的背景，隨處停擺沒有載客的馬車和排泄物使我有難以適應的複雜心情。」

　　「看了時程筆記，沒有直奔金字塔園區售票處買票進場，四處閒晃時遇見四組駱駝伕，考量喊價越低的越有機率遇到坑錢，就選了價位第二高的那組，費用只有最貴的那組一半，我還在問價錢時，只有一隻駱駝上坐了戴時髦太陽眼鏡的伯伯。」

　　「駱駝伕也販售小瓶身鋁罐飲料，並保證拿在手裡是冰涼的，一面說一面從掛在駱駝的皮囊拿出一瓶讓遊客摸，飲料價格相當於市售價的十五倍有餘，只需再貼點錢就能騎第二趟他開價騎駱駝的費用。」

　　「駱駝伕提醒說覺得太熱就多喝水，水喝多了會想尿尿可以隨時提出來，不要硬憋尿掃興致，停在一處荒漠說要讓遊客下來放風，看到墨鏡伯下駱駝步伐踉蹌，駱駝伕早先我一步攙扶他，他露出牙齒說腳跛問題不大，駱駝伕一面說對啊駱駝都看的比我們更清楚才不為所動，一面看著我笑，當下我心裡覺得講這種話不得體，也許是看我禮貌性的回以微笑，駱駝伕轉身又拿出貴的離譜的小鋁罐飲料向我們兜售。」

　　「當要再次啟程時，卻要求再加付兩倍價錢才能騎坐，墨鏡伯馬上掏錢，我心想反正半個鐘頭左右的駱駝路程不會多遠，跟在駱駝後面走到人多的地方就不擔心迷路，就婉拒了。」

　　「正感口渴時才發現放在背包外掛口袋的水壺不見了。」

　　「漸漸地身體輕飄飄地，也感受不到熱意，眼望著與駱駝的距離逐漸拉開，墨鏡伯似乎向駱駝伕交談什麼，隨後墨鏡伯扔了罐飲料到地上。」

　　「走了段路就近在招牌以阿拉伯文寫成的高原餐廳與咖啡填飽肚子，稍坐休息時翻一下書確認了堂哥沒在埃及旅遊指南裡記下大概率碰到類似情況。直奔大金字塔之前，先到預約的民宿Check in。」

　　「拿了鑰匙打開房門隨處可見家電線路和各式各樣的3C充電線使得房間有種凌亂的居家感，鼻子確認過棉被枕頭套床單味道清新，就馬上出門。」

　　「站在佈滿時間鑿痕的大金字塔面前，內心已沒有初來乍到還是遠遠觀望時莫名悸動，一旁爬臥著斯芬克斯獅身像，感覺遠比想像中還小的多。」

　　「爬上大金字塔石階的排隊隊伍等待進入時，下面平地墨鏡伯從旁而過，他迎面走過時沒有如遊客那樣四處張望，我內心糾結是否該當面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就快抵大金字塔門口時，腦海閃過一道話，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就再也沒機會當面感謝拯救我性命的恩人，我脫離隊伍，找了好久好久直到園區關門，在太陽完全落下前才在一家館子的露天座位區找到人。」

　　「我自我介紹從倫敦過來，但不是英國人，墨鏡伯說你的口音，確實，完全不像，我們相視大笑，他說從約翰尼斯堡過來，我是道地的非洲人，但膚色，他聳了個大大的肩說完全不像，我們又大笑。」

　　「我問先生是一個人來埃及嗎？他說對，因為很想來看看，但沒人要陪我，就一個人，你也是嗎？我說雖然我是一個人來，但不是因為沒人要陪我，我們又大笑一次，他又問我來這裡是要看神蹟嗎？我難以言表，只好說某方面說是。」

　　「我提及水壺可能是被有心人士竊走時，沒有將心中懷疑的那個對象說出口。」

　　「我還年輕歲月的時候，家中陷入難以挽回的窮途。」

　　「墨鏡伯輕佻說站在你視角，我和駱駝伕都有偷走你水壺的嫌疑。」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甚至有想馬上閃人的念頭，他一派輕鬆說放鬆點，你何不好好體會體會和個偷走你水壺的嫌疑人聊天的感受呢？」

　　「墨鏡伯先是轉述駱駝伕的話原先一趟騎程的價格是現今的雙倍，就因種種現實因素，因為一直拉不到客人，情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接著轉移話鋒反問你知道要上哪去看神蹟嗎？」

　　「我心想這答案應該是顯而易見的，就沒馬上回應的做做樣子，從背包裡翻出埃及旅遊指南和筆記本，似乎墨鏡伯瞥見另一本沒被拿出來的書角問那本是失樂園嗎？我拿到他面前看書封證明他猜對了。」

　　「墨鏡伯隨意翻掀失樂園時，說要問我到哪能看到最多神蹟的話，我認為就在中部的盧克索省，在那裏，神廟遺跡和法老墓穴的牆面、石柱再到天花板整片佈滿以壁畫或浮雕的形式記載了神與人的關聯，還有古埃及人心目中最至高無上的太陽神，每天不間斷地對抗黑暗巨蛇阿佩普，為人們帶來光明與秩序的創世神話。」

　　「我一面聽著他說，一面翻找埃及指南並手機搜尋英文介面的盧克索省資訊。」

　　「墨鏡伯自顧地說我信奉耶穌基督，但我既沒信基督教也沒信天主教。」

　　「我靜默等他講下去，心想八成又是歷史因素或解經教義的認同問題。」

　　「墨鏡伯苦笑表示我認同教會那套形式主義的流程對很多人而言是神聖活動，可我無論如何就是適應不良。」

　　「我點頭表示理解時，墨鏡伯又轉移話題到他的身世經歷。」

　　「我還年輕歲月的時候，家中陷入難以挽回的窮途，我因十分擔憂新婚老婆會想不開偷偷跑去賣淫掙錢，索性就加入了某跨國大型採礦企業底下的傭兵部門，在中非、東非和西非四處跑為企業的利益賣命賣了幾年，墨鏡伯拍拍瘸腿的膝蓋說，也不得不說只要達成困難的工作要求，企業就敢給豐厚報酬，本以為有巨大財富將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後來因工傷被企業開除掉時也拿了一般人不敢想像的理賠金，回老鄉本想著總算能過上安逸的天倫樂……墨鏡伯欲言又止，聳聳肩望向遠處晚霞的餘暉。」

　　「我問先生信奉耶穌基督，有試著向神呼求禱告嗎？他馬上說沒有，真正開始信神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傭兵部門的代號拼音Snake's mouth蛇嘴部門，袖章的標識圖案是正面兩顆如銳利毒牙的細瞳孔。」

　　「我問像是保鏢之類的性質嗎？」

　　「墨鏡伯晃晃頭說曾聽說過個傳聞，保鏢的皮鞋如果沒有亮到能當鏡子，西裝沒有平滑到像塑膠玩具就會被扣薪，保鏢的形象關乎到企業門面，所以特別著重表面功夫，試想駐守企業大樓門口、跟隨在老闆身旁在公眾場合露臉的全是沒讀多少書，粗曠無禮的傭兵，外人絕不相信這會是什麼正派經營的企業。」

　　「我難以領會地說概念很模糊的職業，企業底下的雇傭兵我聯想到電影裡見過的場景，一群人手持步槍在廠區周圍徘徊警戒的一幕，墨鏡伯笑稱那一幕在我日常工作裡最輕鬆自在的一環。」

　　「我擊殺過很多，很多，無辜平民，把他們疊起來，淋上汽油燒光。」

　　「聲音流進耳朵，頭幾秒，四周安靜地，只聽得見不規律的呼吸心跳，眼球放在書中不敢移動，發麻寒意自臉下顎蔓延開來，腦海雜念靜止流動，內心該向神呼求，卻慢慢浮現墨鏡後那雙眼，漸漸清晰起來，毒蛇銳利的瞳孔。」

　　「當泛黃的街燈完全取代太陽，他聲調也變得扁平，手指墨鏡說要看我摘下它嗎？」

　　「進段廣告前，先為您送上首歌，單曲發表於1985年美國歌壇所發起援助非洲連年饑荒的大型公益勸募活動的主題曲，詞曲由麥可傑克森和萊諾李奇共同譜寫成，並集合當時美國一眾歌星聯合演唱，We Are the World四海一家。」

　　對面外車道出現長長的車龍。

　　今天白天的時候，丙伴侶傳訊息分享了個夢給盧儒。

　　「今天做了一個夢，夢中自己很像在騎機車，騎在一條很像從堂哥家回家會經過的地下道路上，但道路兩旁的景象和記憶中的印象更空曠荒涼，而且路上都沒有路燈，甚至紅綠燈也不見了。」

　　「然後騎到快要到地下道前，車子突然往右傾的移動，我無法控制車體，我感覺車體往下掉，掉到很深的溝裡面。」

　　「溝給我的感覺很像馬路在施工，裡面不知道要埋什麼。」

　　「然後溝裡出現一個帶著白色帽子的人走過來，看著機車，人蹲下，似乎在機車上的人。」

　　「在夢裡，我就在想，那個人是我嗎，突然我一陣暈眩，視覺前面有光，我就清醒了，感覺自己正躺在熟悉的臥房床上。」

　　「這是今天凌晨做的奇妙的夢，對摔進溝裡有記憶，但我沒有摔得很痛的感覺，更像是看著某個情境發生。」

　　盧儒不知該回什麼，乙伴侶問有問過甲伴侶嗎？盧儒說沒有，不過大概猜的出會說什麼，昨天頭一次收到丙伴侶傳來的分享夢時，我就給甲伴侶過目。

　　「今天早上睡醒前，做了一個有記憶的夢，夢的細節已經很模糊。」

　　「有印象的部分是，夢中我好像和家人搬到一個新住處，也可能是出去玩暫時住在一間透天厝。」

　　「我在房子內東看西看，我的頭往左轉，在房內某個角落空間，有點像是門牆旁邊，陽光照不進去的空間看到被丟棄的神明桌，桌子用直立的方式斜靠在牆壁邊，上頭充滿灰塵。」

　　「然後繼續走進房子的其它房間，頭往右轉看到陽光灑落的陽台，走過去一看，也看見被遺棄的神明桌，狀態和前面看到的神明桌一樣，會看到桌子、神像、光明燈等神明桌上有的擺設。」

　　「醒來想了夢中的內容，我想到自己看到神明桌會有些畏懼的感受，在夢中看到廢棄的神明桌當下，有出現這張神明桌的神明會不會很憤怒的念頭，看到時內心有不安的感覺，但當我看到第二張看起來被丟棄的神明桌，我就沒夢中的記憶了。」

　　「整個夢的記憶點是神明桌散發的氛圍給我的感受。」

　　「過去我也夢到過和家人到一間大廟，我到處進不同的神明廳看看，當我盯著某尊神像看了很久，空間的出口突然消失不見，整個空間變的很詭異扭曲，我看到那尊神像周圍散發血紅詭譎的氣氛，但同樣空間內的我也看過的兩尊神像卻沒變化，眼前的這尊神像彷彿衝著我看著它而有變化，我找不到出口出去，最後是有片透光穿透了空間，把我帶出去，廟宇的外面仍舊是一片喧鬧無事的狀態。」

　　「這兩種夢境是否有關連，不清楚。」

　　「我想，也許是神明在我心中的狀態產生質變，再次夢到和神明有關的內容。」

　　盧儒問了甲伴侶，甲伴侶看完思索了幾秒，反問我覺得這個夢境故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是什麼。

　　轎車打方向燈慢慢靠向路肩準備下沙鹿交流道時，面前一輛閃警示燈的巡邏車堵在閘道出口，身著防彈衣的警察朝盧儒的車揮動指揮交管棒驅離。

　　「——……醒來時，一身汗臭。」

　　「鞋，還套腳掌，眼鏡，還掛在鼻樑，錶，還戴在手腕，背包，還背在身後，遮陽帽，還放在頭頂。」

　　「精力充沛下了床走走，外頭漆黑且陰寒刺骨。」

　　「民宿老闆一聲喚醒呆坐沙發的我。」

　　「目光自窗外完美無缺的月圓，與完美無缺的金字塔剪影稜角移開時，聲音已溜進廚房不見人影。」

　　「早飯飯桌上，我提及想去曼什耶特納賽爾看看。」

　　「忙伙的民宿老闆說很少旅客會提及，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我內人是那裡人，只要願意支付不二價的價碼，就馬上安排司機嚮導上路。」

　　「司機嚮導是民宿老闆娘的近親堂哥，出社會前在那出生成長，能說一口流利英語，也自學拉丁文，他先是抱歉的說一個人的話我只騎摩托車，那地方不好停車，接著滔滔不絕的沿路介紹開羅特有景象，說你可以從他們過馬路的樣子看出他們是不是本地人、外地人或外國人。」

　　「尖峰期六線道寬的大馬路，車潮密密實實，路人奇蹟地穿梭不間斷車流。」

　　「轉進入雙向道，路上漸漸頻繁冒出疊高垃圾的貨卡，路況越發擁擠，空氣敗臭越發濃烈。」

　　「司機嚮導把摩托車停在一處像雜貨舖的門口，介紹這是叔叔嬸嬸家，也就是民宿老闆娘的娘家，但本來他們家是在更裡面我老家隔壁，我老家要騎車進去很困難，騎出來更難，所以我都停這，要是開車的話，就要花時間到更遠的地方找空位停車。」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我還在這裡耐心的等著你——」

　　「鐵捲門沒有開啟，二樓窗戶卻隱隱流出，齊秦的，外面的世界，這首歌。」

　　「心裏一時深感親切、懷舊，卻又種，不踏實的異樣感。」

　　「嚮導說嬸嬸對這首曲子情有獨鍾。」

　　「我說這是我故鄉的情歌，用手機翻譯歌詞給嚮導看。」

　　「嚮導看了很久才還手機。」

　　「隨處可見工人從卡車卸下比成年人身高還高大的垃圾包。紛飛的蒼蠅蚊蟲。」

　　「我胃食道的盡頭，猶一陣一陣浪潮，拍打在岸礁激起浪花，喉頭止不住乾嘔。」

　　「岔路左轉。」

　　「嚮導說外人稱此地扎布林，垃圾人的阿拉伯語音譯，幾棟高樓上搭建如古代瞭望塔的是養鴿。」

　　「有孩童跟著大人們在垃圾堆中工作，也有孩童成群嬉戲晃蕩，或向陌生人討錢。」

　　「餿廚桶，柴油引擎，鐵鋁熔鑄的廢氣。」

　　「整條街烏煙瘴氣。」

　　「當地人喜歡把阿拉伯語哈比比，和哈比提掛在嘴邊，向陌生男女打招呼。」

　　「岔路右轉。」

　　「嚮導臉上總掛著和大多地方市民一樣，好似身處在花花綠綠的原野，空氣芬芳花香，蜜蜂繚繞，即便在無路可走的小徑時。」

　　「堆滿雜亂垃圾，完全看不出通道的小徑，開闢勉強能走的路時。」

　　「我使勁不讓臉看起來像條哈巴狗。」

　　「岔路左轉或右轉。」

　　「疊兩層樓高垃圾包。」

　　「整條路佔滿垃圾卡車。」

　　「大垃圾包懸吊上樓頂。」

　　「狗悠哉啃食垃圾。」

　　「岔路左轉或右轉。」

　　「嚮導老家一帶的房屋普遍偏矮，外牆沒用水泥砌牆，全都裸露出蒙上黃土的破紅磚疊起來的磚塊屋，三樓以上全是木板鐵皮搭蓋，窗子全沒裝玻璃，有的只用破爛帆布遮蓋。」

　　「四周房屋全像沒人住的老廢墟，濃烈的酸敗味和騷臭卻又散發人的活動氣息。」

　　「嚮導輕輕打開一道鏽蝕鐵柵欄邀我進屋，一踏進家門就感應到二樓的動靜。」

　　「爬上二樓嚮導便滔滔不絕的自顧說爸媽今天我又帶新的外國朋友到家裡參觀，請容我向家人介紹一下這位是來自……」

　　「我心想這家人平常都用英語溝通嗎？」

　　「探頭望向門內，是一群在埃及難得一見的豬。」

　　「嚮導請我向豬群打個招呼。」

　　「我說嗨，抱歉進家裡沒脫鞋子。」

　　「嚮導說我家人不介意，早就習慣客人都不脫鞋把家裡踩髒。」

　　「我們相視大笑。」

　　「嚮導說這是每次帶導時必上演的荒誕劇。」

　　「我說我懷疑我還在做夢，我們又大笑。」

　　「老家沒人住後，就被叔叔當作豬圈，三樓也改建成養鴿。」

　　「領我上三樓，以為是要參觀叔叔如何用木板鐵皮搭蓋出鴿舍。」

　　「嚮導卻舉著手指向不遠處的山壁，問我知不知道那地方？」

　　「我說，那地方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穆卡塔姆山。」

　　「傳說神在此顯化神蹟。」

　　「距今一千一百年前，」

　　「掌控埃及地區的阿拉伯帝國，為了徹底剷除基督天主教徒，」

　　「帝國領袖哈里發，便引用馬太福音十七章的經文，」

　　「要求埃及地區的基督天主徒們，得在規定的期限內，」

　　「將開羅城南邊的穆卡塔姆山往外移，以證明基督信仰是正確無誤。」

　　「後人在此山壁鑿出如神蹟一斑的聖壇教堂，冠以聖西緬的名紀念神蹟傳說。」

　　「這地方。」

　　「給我第一眼是柔和明亮。」

　　「虛幻。」

　　「在最近位置坐下，閉目，禱告。」

　　「靜謐。」

　　「漸漸，墨鏡伯的臉浮現。」

　　「一顆眼珠子幾乎全白，另一邊則連一丁點眼皮都不剩，直探顱內的空洞，記憶中那牽動嘴巴開合著無聲之聲，說，」

　　「肉眼所見的光，伴隨暗，神賜予人，看向什麼，就成為什麼的自由抉擇，」

　　「黑暗，可能並不是光明的對立面，只是刺痛心眼的光。」

　　「忽然，嚮導的聲音，說歌詞我聯想到路加福音十五章，耶穌基督比喻失而又得的寓言。」

　　「我張開肉眼，」

　　「說來此的緣由，」

　　「那人說，人生最後一場戰鬥，戰況異常慘烈，無神論的我害怕到向神禱告，流彈貫穿腳，我仰倒時，眼睛掃過刺眼的太陽，那過程，彷彿我剛出生到當下瀕死，那樣漫長，爆炸碎片噴入眼窩，不覺痛，」

　　「退休回家後，因一些後遺症，整日以酒代水，把家庭搞得支離破碎，也把僅剩的眼睛喝瞎，」

　　「在那，我只剩，向神禱告，直到見了神，落泊的我終於，全放下了。」

　　「那人從椅座站起來最後一段話，說你是個信神的人，推薦你個地方吧，醒來後問第一個見到的人，他就助你來到這。」

　　「我意識到那人真的走開時，抬頭回望，卻已不見那個身影。」

　　「聲音說，我也見過神，不是用眼睛，是靈魂。」

　　「我沒看向嚮導，知道聲音源於他。」

　　「聲音說，2011年我和堂哥還就讀大學的時候，埃及社會爆發大規模反政府運動，」

　　　「聲音說，我們當時滿腔熱血，為理想挺身而出，開羅的解放廣場聚眾上萬人，不分種族階級宗教，」

　　「天空迴盪槍響，忽然堂哥癱軟下來。」

　　「成群鴿子在頭頂劃過。」

　　「我們靜靜凝望這一幕。」

　　「直至鴿群消失在視野之外。」

　　「聲音說，我衝向堂哥時，頭挨了一頓亂棍，」

　　「有光，引領我，去向一望無際的原野，」

　　「那地方，沒有道路的痕跡，沒有人工光害，」

　　「空氣清晰，」

　　「星羅雲布，」

　　「清靜，」

　　「清澈蟲鳥鳴，」

　　「一切所見色彩閃閃脈動，無一絲陰影，」

　　「堂哥面容清秀喜悅地站在那，」

　　「一旁一位散發清透光暈的，神。」

　　「鴿群又劃過頭頂，嚮導笑說今天真不尋常。」

　　「羽毛輕飄飄地落在我額頭，奇異的洶湧澎湃的觸動，我忽然無法言喻。」

　　「回去的路上。」

　　「嚮導說堂哥大學念中文系的時候，給自己取了個中文名字，我只記得開頭的發音Lu，堂哥說寫出來的字是道路的意思。」

　　「人們在垃圾堆中，」

　　「把玻璃品塑膠品挑出來，」

　　「把食品紙張挑出來，」

　　「把鐵鋁鋁箔挑出來，」

　　「地上一切垃圾各從其類。」

　　「聲音說，那之後我想瞭解更多關於神，而開始學拉丁文。」

　　「紙類寶特瓶鐵鋁罐被壓得方方正正，打包的編織袋大小一致，整齊疊放，」

　　「這裡的人，管理開羅城千萬人口的廢棄物，淨化垃圾污穢，新生用途，」

　　「樸實地維護城市渾沌與有序的循環。」

　　「聲音說，Lux、Lucem、Lúmine、Lumen、Lucis、Lucet，所有的光的拉丁單詞，字根Lu開頭的巧合。」

　　「街上孩童們天真活潑地嬉戲，攀爬、踢球、跑跳，」

　　「在無路的路開出路，我眼中，嚮導的背影，和墨鏡伯、和堂哥、和Lu的背影重疊。」

　　「聲音說，也開始在學更困難的希伯來文，和古希臘文，如果能靠近神。」

　　「摩托車前的鐵捲門已收上，門前多了幾盆玫瑰，同時流出同樣一首歌。」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我總是在這裡盼望你——」

　　「天空中雖然飄著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門口探出一個老伯，和嚮導講阿拉伯語，嚮導一面朝我擺手勢一面說著什麼，然後用英文說叔叔歡迎我進去參觀。」

　　「空氣瀰漫焚燒玫瑰的薰香，內裝不像一般販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店，」

　　「除了販售日用品，還有大量手工裝飾品，活像風景區才會出現的紀念品店。」

　　「裏頭還坐一位青年男在使用電腦，向我們招招手，嚮導說這位是堂姊的丈夫，還是這間工作室老闆。」

　　「領我上二樓，歌聲越來越響亮，走進其中個大房間……」

　　「眼前該說是工作室擺設的家庭客廳，還是該說客廳擺設的家庭工作室？」

　　「大窗台前有擺盤剪下的玫瑰枝葉，連同花瓣同曬乾，」

　　「一位做手工的婦女，一見到我們，就把小音響音量轉小，嚮導介紹這位是堂姊、那位是嬸嬸、堂妹，還有三位鄰居婦人，大家都滿面笑容地用發音不標準的英語說歡迎到來。」

　　「嚮導介紹，樓下的姊夫會四處收集可用的回收素材，這裡就能製作各式各樣的手工品，然後再找行銷通路來批貨，或接單客製。」

　　「桌面零散著半成品，我想起了民宿牆面和櫃子上擺設異域風情的手工藝品，」

　　「民宿老闆說喜歡可以挑一件帶走，想要挑更多也可以掏錢買。」

　　「牆邊低吟的小音響……」

　　「我難為情問，為何一直重複播同一首歌？」

　　「突然嚮導驚喜地講一連串阿拉伯語，嬸嬸也開心地說著什麼，」

　　「然後，嚮導做了個彈空氣吉他的動作問我，嬸嬸問，你會不會這樣？唱出來？」

　　「我點一下頭，嬸嬸就轉頭急走出門，堂姊也跟在後頭跑去，我心想我問了什麼禁忌問題嗎？」

　　「沒緩過神，嬸嬸和堂姊又快步走進來，把一把民謠吉他交在我手裡。」

　　「所有人表情都滿臉期待，嚮導問這把吉他還能不能彈，我說感覺狀況還行，」

　　「本想問，這吉他是哪來的？」

　　「試撥幾下弦，」

　　「調一調音，」

　　「心裏面，忽然有了個底。」

　　「閉目，放下內心念頭。」

　　「張開眼時，嚮導拿手機對著我，」

　　「看見有鏡頭在拍我，驀然驚慌失措，」

　　「深深呼吸，」

　　「心裏禱告，將自己全交給神，」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會在這裏衷心的祝福你——」

　　「唱得有些走音，有些顫抖，」

　　「吉他彈得有些隨性。」

　　「表演完大家都熱烈鼓掌，也引來樓下叔叔和姊夫上來瞧發生什麼狀況。」

　　「嚮導把手機錄影拿給叔叔姊夫看時，一旁的堂姊也把臉湊去看，」

　　「忽然堂姊激動地重複一段詞彙，」

　　「嬸嬸被引過去，才看一眼也放聲哭泣。」

　　「嚮導說堂哥上大學後，有回家的時候，就在家裡苦練這首中文歌。」

　　「可我仍不明白，嬸嬸家人不是在我演出時，才思情泉湧。」

　　「嚮導給我看他錄下的片段，影片沒有半點修改特效，只是拍攝我脖子以下的身軀，視角巧妙地避免我下巴入鏡。」

　　「嚮導說，堂姊重複說的那句話，意思是他回來了。」

　　「我鼻酸地哽咽不出話，」

　　「怕出聲，」

　　「會抑制不了情緒。」

　　「坐上車要離開時，手機敲來了堂哥訊息，」

　　「在某個偶然裡，明瞭了所有偶然，和必然，是沒有分別，那時候，漸漸感受到生命裡的祝福。」

　　「說來話長，」

　　「這兩天你埃及還睡的安穩嗎？」

　　「Lu的同學來信，至此唸完，先為您選播樂曲。」

　　「由大導演盧貝松的御用電影配樂師，法國作曲家Eric Serra艾瑞克塞拉創作。」

　　「聽眾朋友聽到音樂中海豚的叫聲，就可以Call in進來，上線和大家分享您的感想囉。」

　　「我們一起欣賞1988年盧貝松導演的電影主題曲，改編自傳奇的自由潛水家的故事。」

　　「The Big Blue Overture 碧海藍天序曲。」

　　錯過上個閘道口不遠，前方外車道就出現堵車，盧儒納悶那台警車是不是沒有放路障？另一件奇怪的事，時間感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

　　會是海線的哪間大廟在辦神明遶境嗎？乙伴侶說著同時，本想切換到交通路況廣播電台，盧儒卻認為沒那個必要而不肯換台，乙伴侶只好用手機搜尋沙鹿交流道一帶有什麼消息……

　　新聞快訊寫大批警力正在圍捕綽號乳頭的魯姓槍擊要犯，乙伴侶邊滑手機邊說，姓魯的通緝犯和盧儒同齡，也是彰化人……

　　我國中同學。盧儒說。目不轉睛地，彷彿觀看擋風玻璃生出來點點雨珠，投影著路燈車燈一個又一個小小世界。

　　乙伴侶跟著看著，說，想多說一點嗎。

　　「——……謝謝您Call in進來，掰掰，時間關係我們接最後一通Call in，喂您好，請問怎麼稱呼？」

　　「喂喂喂喂喂我是Lu的伴侶侶侶侶侶……」

　　「喂，請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小。」

　　「好好好好好、這樣？好了嗎？」

　　「正常！」

　　「我是Lu的伴侶。」

　　「也太巧了，Lu也在身邊一起聽節目嗎？」

　　「嗯，我們在車裡，剛剛在路上，得知另一個Lu國中同學的現況，我問誰是被霸凌的人，Lu不說，我沒追問下去，其實，我也不知道打進來要說什麼……」

　　「您意思是，其實是有兩個Lu國中同學嗎？試著簡單分享……」

　　「啊、啊我可以點歌嗎？我想送給Lu，這樣就好了。」

　　「早安水星開播至今，還沒有開放讓聽眾點歌過，不過，我今天節目尾聲時，其實是有準備兩首歌做選擇，其中之一是信裏提到的外面的世界，我還在猶豫是否選播另一首，您說說看想點播什麼歌，說中了，我就當，是天意。」

　　「好，我想點快樂天堂給Lu，謝謝惑星，晚安。」

　　「謝謝您call in 進來，晚安朋友，」

　　「今天，節目中發生了幾個奇蹟，一是我讀信的過程中喉嚨完全不會想咳嗽，唸的很流暢，第二個奇蹟，頭慢慢變得輕盈，感覺燒退，身體沒有開始時那麼疲倦，第三個奇蹟是，Lu聽到這個廣播，Lu的伴侶也Call in 進來，還說路上得知另一個國中同學Lu的狀況，最後，Lu伴侶點了首歌，這一切真的只是普通的巧合嗎？」

　　「我感覺不只是上述的奇蹟，線上聽眾不只是見證巧合，同時也在經歷這個巧合，好像被信中說中了，所有的偶然與必然已經沒有不同了，來信者的身影，最後與嚮導堂哥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噢……啊……等我一下……我快……噢哭了……可能是……可能是我就……忽然……無法肯定……這只是……只是……純粹……巧合……還是說……它背後……有什麼……意義……」

　　「……呼……不知是否，有聽眾和惑星一樣，對Lu的感受，產生，奇妙的變化，」

　　「如果說，如果幾秒後我從床上醒來，也許，我的心情，能比現在更釋懷吧……」

　　「散落在這顆美麗星球的朋友們，」

　　「你，」

　　「對今天來信內容，感受又是如何呢？」

　　「節目尾聲，為您送上的祝福，年輕朋友大概很難想像一場夢一樣的情景，」

　　「1986年民國七十五年，數十萬人潮簇擁在台北街頭，」

　　「夾道歡送從圓山動物園出發到新家的動物大遊行，」

　　「園方為這場動物園搬遷，好好告別圓山動物園，而請滾石唱片公司創作主題單曲，」

　　「作曲陳復明，作詞呂學海，編曲陳玉立，集合了當時滾石唱片旗下歌手共同演唱，」

　　「快樂天堂。」

　　「我是惑星，」

　　「祝你，美夢。」

　　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

　　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

　　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

　　沒有人應該永遠沮喪

　　河馬張開口吞掉了水草

　　煩惱都裝進它的大肚量

　　老鷹帶領著我們飛翔

　　更高更遠更需要夢想

　　告訴你一個神秘的地方

　　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

　　跟人間一樣的忙碌擾攘

　　有哭有笑

　　當然也會有悲傷

　　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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