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治郎在一片流動的金色中醒來。
晨光不再是昨夜那般溫柔的點綴,而是以一種近乎慷慨的姿態,穿透了寬大的車窗,將整個包廂浸染得溫暖而明亮。空氣中,昨夜殘留的、屬於富岡義勇的、那冰冷而悲傷的氣味已被徹底滌蕩乾淨,取而代之的,是列車乘務員剛煮好的咖啡那濃郁的焦香,以及窗外托斯卡尼大地在日出後吐出的、帶著濕潤泥土與迷迭香的芬芳。
世界煥然一新,彷彿昨夜那場沉重的對話只是一場夢。然而,那不是夢。炭治郎將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能感覺到心臟下方,還殘留著一種奇特的、微酸的共振感。他記得富岡義勇在說出自己名字時,那雙藍色眼眸中一閃而逝的、幾乎等同於赤裸的脆弱。那不是一個尋常的自我介紹,那是一場繳械投降,是一個人在溺水時,遞出的求救信號。
而自己,笨拙地接住了。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他。是該小心翼翼地繞開,假裝昨夜的失態從未發生過?還是……他應該做點什麼?炭治郎對人際交往的理解很樸素:當你聞到一個人身上有著快要被悲傷淹沒的氣味時,你不能轉身走開。
懷著這份連自己都理不清的、混雜著擔憂與奇妙責任感的心情,炭治郎走向了餐車。
他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他。富岡義勇的孤獨,是一種極具辨識度的氣場。他依舊坐在那個靠窗的角落,彷彿與那張桌子、那片窗景融為了一體,構成了一幅名為《獨處》的油畫。晨光溫柔地為他鍍上了一層輪廓光,讓他緊繃的側臉線條顯得柔和了一些。他面前只有一杯未曾動過的黑咖啡,正冒著嫋嫋的熱氣。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連綿的絲柏樹,眼神空濛,像是在凝望一片無人能懂的風景。
炭治郎在餐車門口猶豫了片刻。走過去,會不會像是在撕開對方好不容易才重新黏合好的傷口?但若就此走開,又像是一種怯懦的背棄。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那股屬於「善意」的、幾乎是本能的氣味,驅使著他邁開了腳步。
「早安,富岡先生。」
聲音不大,卻足以穿透餐車內刀叉碰撞的輕響。富岡義勇的肩膀似乎極其細微地僵硬了一下,然後才緩緩地、彷彿從深思中抽離一般,轉過頭來。
他的目光落在炭治郎身上。或許是整夜未眠,他眼下的青色陰影比昨晚更重,但那雙藍色的眼眸卻不再是冰封的湖面。晨光穿透了那層薄冰,照亮了湖底深處某些更為複雜的東西——疲憊、茫然,還有一絲炭治郎無法解讀的、極淡的……困惑。
富岡義勇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炭治郎卻清晰地看見,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那個口型是——「竈門」。
這個安靜的、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確認,像一股暖流,瞬間撫平了炭治郎內心的所有忐忑。
侍者將他引到了不遠處的另一張桌子。於是,在這片流光溢彩的餐車裡,一場奇異的靜默早餐開始了。他們之間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沒有交談,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炭治郎努力讓自己專心於盤中的食物,餘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角落。
他看見富岡先生終於端起了咖啡杯,但只是用指腹摩挲著溫熱的杯壁,並未飲用。他看見他的目光追隨著窗外一座廢棄的古堡,眼神變得悠遠。炭治郎忽然意識到,自己昨晚所窺見的,或許只是那座巨大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在那平靜的海面之下,還隱藏著更為龐大、也更為沉重的過往。
上午十點,列車抵達西恩納。當廣播中傳來可以下車自由活動的通知時,炭治郎感覺自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很久的小鳥,終於看到了敞開的門。他想親眼看看曾外祖母的故鄉,想親口嚐嚐這裡的空氣。
古城如同巨大的迷宮,溫暖的赭色牆壁在高處將天空切割成不規則的藍色幾何圖形。炭治郎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但他毫不在意,反而興致勃勃地研究著手中那張簡陋的地圖,試圖將那些印刷的線條與眼前古老的石板路對應起來。
就在他對著一個三岔路口一籌莫展時,一個清冷的、帶著一絲遲疑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想去田野廣場?」
炭治郎驚喜地回頭。富岡義勇就站在那裡,陽光透過巷弄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換下了西裝,一身簡潔的深灰色羊絨衫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遙不可及。炭治郎注意到,他似乎是準備朝另一個方向走的,但不知為何,卻停在了這裡。
「是的!我想去看看那個貝殼廣場!」炭治郎的眼睛裡閃爍著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的快樂。
富岡義勇凝視著那樣的眼神,沉默了幾秒。那種未經世事磨損的、充滿生命力的光芒,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的東西。那光芒太過耀眼,讓他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卻又有一種飛蛾撲火般的、無法言喻的吸引力。他感覺自己心中那片荒蕪的雪原上,彷彿被這陽光照出了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凹陷。
他聽見自己用一種平鋪直敘的、彷彿在陳述天氣般的語氣說:「我帶你去。」
這句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感到了一絲訝異。
於是,西恩納古老的巷弄裡,出現了這樣一幅奇妙的景象:一個像小太陽般充滿好奇的少年,和他身後那個如同沉靜影子的男人。
富岡義勇的嚮導工作,和他本人一樣,精準、專業,不帶多餘的情感。但當炭治郎用充滿求知慾的目光,撫摸著一扇古老大門上被歲月侵蝕的紋理時,他那總是緊閉的、吝於言辭的唇,卻似乎被打開了一個缺口。
「……這扇門用的是栗木,防火防潮。門上的雕刻是這個家族的徽章,代表著豐饒與力量。」他的聲音在狹窄的巷弄裡迴盪,低沉而悅耳,「注意看它和牆壁的接縫,幾乎沒有縫隙。十三世紀的工匠,單憑手工就能做到這種程度。」
炭治郎仰著頭,聽得入了迷。他發現,當富岡義勇談論這些冰冷的石頭與木頭時,他整個人都變了。那雙藍色的眼眸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熾熱的、名為「熱愛」的火焰。那種光芒,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不再是遙遠的風景,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著自己珍視世界的靈魂。
「富岡先生,聽起來您很喜歡這些建築。」炭治郎由衷地說。
富岡的腳步頓了一下,他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在做他唯一擅長且能夠讓他感到平靜的事情。「……它們不會說謊。」他良久才回答,像是在回答炭治郎,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穿過最後一道拱廊,視野豁然開朗。
田野廣場,那片傳說中的巨大貝殼,以一種令人心神震撼的姿態,展現在他們面前。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將每一塊磚石都曬得溫暖。炭治郎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他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幅巨大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油畫裡。
就在富岡以為這次短暫的同行即將結束時,炭治郎卻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眼中閃爍著一絲狡黠的光芒。「富岡先生,請您在這裡等我一下,絕對不要走開!」
話音未落,他便像一隻快活的雀鳥,靈巧地鑽入了人群之中。
富岡義勇獨自站在廣場邊緣,看著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跟來,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幾分鐘後,炭治郎回來了,額頭上冒著一層薄汗,手中卻像獻寶一樣,捧著兩支顏色鮮豔的Gelato。
「開心果口味的!」他將那支翠綠色的遞到富岡面前,笑容燦爛得足以融化整個廣場的陽光,「我聽說這是西恩納排名第一的味道!請您嚐嚐,這是我的……謝禮!」
富岡義勇低頭看著那支正在陽光下微微顫抖、邊緣開始融化的冰淇淋。它看起來那麼甜、那麼柔軟、那麼……不屬於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黑咖啡的苦澀,是圖紙的精準,是獨處的寂靜。
但當他抬起頭,看到炭治郎那雙充滿了期待與善意的、清澈見底的紅色眼瞳時,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他沉默地接了過來,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學著炭治管的樣子,用附贈的塑料小勺舀起一角。冰涼絲滑的觸感碰到舌尖的瞬間,濃郁到極致的、帶著烘烤堅果香氣的開心果味道,如同一次溫柔的爆炸,在他的味蕾上綻放開來。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講任何道理的、單純的快樂味道。
就在他為這陌生的味覺體驗而感到一絲恍惚時,他聽見炭治郎發出了一聲輕笑。
「啊,富岡先生,您嘴角……」
下一秒,一件讓他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
炭治郎幾乎是本能地、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在他那總是充滿善意的世界裡,這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舉動。他溫熱的、指腹上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柔地、準確地,觸碰到了富岡義勇的嘴角,為他拭去了那一小抹綠色的冰淇淋。
時間,在那一剎那,徹底凝固。
富岡義勇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他感覺到自己被觸碰的那一小塊皮膚,像被點燃的火絨,一股驚人的熱度,沿著末梢神經,瞬間竄遍了他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情慾的熱,而是一種生命本身的、幾乎要將他融化的溫暖。
他聞到了近在咫尺的、從炭治郎身上傳來的氣味。那是一種混雜著陽光、汗水、麵粉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如同初生嬰兒般的乾淨氣息。這股氣味,將他整個人都溫柔地包裹了起來。
他猛地抬眼,直直地撞進了炭治郎那雙因為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而顯得有些慌張、卻依舊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紅色眼眸裡。
廣場的喧囂,遊人的笑語,鴿群振翅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
富岡義勇的世界裡,天旋地轉,只剩下那一點殘留在嘴角的、指腹的溫度,以及耳邊那陣如同戰鼓般轟鳴的、他自己那顆早已死去多年的、卻在此刻被悍然喚醒的心跳聲。
富岡義勇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間湧向了被觸碰的嘴角,然後倒流回心臟,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海嘯。他看到炭治郎那雙清澈的、如同紅寶石般的眼眸,因驚慌而微微睜大,倒映出自己全然失措的、僵硬的臉龐。他聞到了少年身上那股混雜著陽光、汗水與淡淡麵粉的氣息,那是一種充滿了生命活力的、不容抗拒的溫暖,正全面侵蝕著他用以自我保護的冰冷。
炭治郎是第一個從這片時空裂縫中驚醒的人。
他像是觸碰到了什麼滾燙的禁忌之物,猛地收回手,那股熱度卻彷彿還殘留在指尖,一路燒灼回自己的心臟。他的臉頰、耳根,乃至脖頸,都瞬間被洶湧的血色所佔領。
「對、對不起!富岡先生!我……我真的……太、太失禮了!非常非常抱歉!」他慌亂地鞠躬,語無倫次,幾乎不敢再看對方一眼,心中充滿了懊悔。他怎麼會做出如此踰矩的舉動?他一定又讓這位本就敏感的先生,感到被冒犯了。
富岡義勇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尊被陽光定住的雕塑。他那總是緊抿的唇,此刻微微張著,似乎忘了該如何呼吸。
周遭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重新湧回他們的感官之中。鴿群振翅的聲音,遊人歡快的義大利語交談聲,遠處教堂的鐘聲……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著他們此刻身處的現實,也讓那份沉默顯得愈發震耳欲聾。
為了打破這份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沉默,也為了將自己從無邊的窘迫中解救出來,炭治郎脫口而出:「啊……時、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吃午飯了!富岡先生,您一定餓了吧?我……我請客!就當作是……嚮導費和……和剛剛的賠禮!」
他語氣中的慌張,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碰了碰富岡義勇那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義勇緩緩地、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眨了一下眼睛。他那片掀起滔天巨浪的內心海洋,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劫後餘生般的疲憊。他沒有去看炭治郎,只是將目光投向廣場邊緣的一條小巷,極輕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同意。
炭治郎如蒙大赦。他憑藉著自己那在尋找美食時,總是格外靈敏的嗅覺,帶領著沉默的富岡,鑽進了一條遠離喧囂的、被藤蔓與九重葛覆蓋的古老巷弄,找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家庭式餐酒館。
店內的溫暖氣息,像一張溫柔的網,將兩人包裹起來。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番茄羅勒、烘烤大蒜、陳年帕瑪森乾酪以及基安蒂紅酒的複雜香氣。這是一個充滿了生活與人情味的地方,與富岡義勇那清冷的世界截然相反。
他們在一個靠窗的、光線稍暗的角落坐下。
午餐在一段漫長的沉默中開始。炭治郎埋頭專心對付盤中的野豬肉醬手工寬麵,試圖用食物來化解空氣中的尷尬。然而,當那複雜而和諧的醬汁在口中化開時,他身為職人的本能,還是讓他忘記了緊張。
「這個醬汁……真的好厲害。熬煮的時間一定非常久。杜松子的木質清香,完全滲透到了野豬肉的纖維裡,不僅去除了腥味,還帶出了一種……好像森林深處的味道。」他雙眼發光,像個找到了寶藏的孩子。
義勇抬起頭,看著他只是因為嚐到美食,就能由衷地綻放出如此純粹光芒的模樣,眼神中那層厚厚的冰,似乎又融化了一些。「你對味道,真的很敏銳。」他說,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炭治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叉子卷起麵條,笑了笑:「啊……大概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吧。」
「工作?」
「是的。」炭治郎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坐直了身體。他覺得,這是一個應該鄭重說明的時刻。「我的家裡,在日本經營著一家小小的烘焙坊。我是那家店的店主,是一名烘焙師。」
烘焙師。
這個詞彙,如同最後一把精巧的鑰匙,輕輕插入富岡義勇心中那把生鏽已久的鎖,然後轉動。所有卡住的、無法理解的齒輪,都在這一刻,發出「喀噠」一聲輕響,完美地契合了。
他終於,全都明白了。
為什麼那天下午的餅乾,會有那樣一種能輕易瓦解他所有防禦的、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力量。那不是巧合,更不是他的錯覺。那是因為,製作它的人,本身就是一位懂得如何用雙手、用心,去和麵粉、砂糖與溫度對話的匠人。那份能治癒人心的力量,並非來自於餅乾本身,而是源自於製作它的、眼前這個少年。
富岡義勇看著炭治郎。他看著他那雙因談論工作而閃閃發亮的紅色眼瞳,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指腹帶繭的手,看著他身上那股總是縈繞著的、陽光與小麥混合的乾淨氣息。他第一次,將這些零散的印象,完整地拼湊了起來。
他陷入了一段極其漫長的沉默。
那沉默如此之深,讓周遭的聲音都彷彿褪了色。炭治郎能感覺到,富岡先生的內心,正在進行著一場劇烈的掙扎。他身上那股悲傷的氣味,再次浮現,但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帶著一種……溫熱的、流動的質感,像即將融化的冰川。
終於,富岡義勇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將雙手平放在桌布那溫暖的紅白格子上。他抬起頭,用一種炭治郎從未見過的、肅穆而坦誠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他。
「竈門。」
「是!」炭治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關於那天在列車上,我對你做的事……」富岡的聲音很低,但異常清晰,彷彿每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必須向你,鄭重地道歉。」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潛入冰冷的海底,去打撈那些沉沒已久的往事。
「那款餅乾,」他垂下眼,目光失焦地落在桌面的某一點上,「是我母親的遺留給我的記憶。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我對她的記憶,幾乎只剩下那個味道。後來,是我的姊姊……蔦子……她為了照顧我,學著母親留下的食譜,常常做那個給我吃。」
他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聽者感到一種巨大的、被壓抑在平靜之下的痛楚。
「姊姊她……其實一點都不擅長做點心。她烤的餅乾,總是甜得嚇人,橘子皮也切得有時厚有時薄,形狀更是……亂七八糟。」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淡的、比眼淚更悲傷的弧度。「但是,那是我當時的全世界。是我記憶中,唯一與『家』和『溫暖』有關的味道。」
「我已經很多年,不敢去碰觸那段記憶了。」富岡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直到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然後……突然之間,那股味道就出現了。不是記憶,而是真實的、正在發生的氣味。一模一樣的……不,比記憶中更溫柔、更細膩、更完美的味道……」
他抬起頭,那雙藍色的眼眸中,映著炭治郎的身影,也映著他自己毫不設防的、破碎的靈魂。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所有的弦,都斷了。就像一座堤壩,被回憶的洪水瞬間沖垮。」他坦誠地剖析著自己,「我被過去徹底侵蝕,分不清現實,只想抓住那個不該出現的、如幽靈般味道的來源。我當時的態度一定非常惡劣,我的話語……一定像刀子一樣傷人。」
他對著炭治郎,緩緩地、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被自己的悲傷和震驚沖昏了頭腦,然後,將這一切,都遷怒於無辜的你。真的……非常對不起。」
炭治郎靜靜地聽著,心臟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攥緊,又酸又軟。他能嗅到,在富岡先生說出這一切時,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悲傷的氣味,像被淨化了一般,變得清澈而透明。
他沒有說那句蒼白的「沒關係」。
他只是等待著,直到富岡義勇重新抬起頭,然後,他對著那雙不安的、寫滿了歉意的藍色眼睛,露出了一個比窗外托斯卡尼陽光,還要溫暖、還要清澈的笑容。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用一種彷彿能撫平世間所有傷痕的、溫柔的語氣說:
「您的母親和姊姊,一定是非常、非常溫柔的人吧。因為……」他看著那盤已經吃完的麵,又抬眼看向富岡,「……只有被那樣溫柔地愛過,才能夠做出那樣溫柔味道的點心啊。」
富岡義勇,徹底地愣住了。
他設想過千萬種可能的回應——尷尬的安慰、客套的諒解、甚至是憐憫的眼神……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句話。
一句輕而易舉地,就繞過了他所有的痛苦、自責與悔恨,直抵核心;一句毫不費力地,就將他那段被死亡與陰影籠罩的黑暗過往,重新還原成了它最初的、最美好的樣貌——「溫柔」。
是啊……溫柔。
母親模糊的、溫柔的笑容。姊姊笨拙的、卻充滿了愛的、溫柔的點心。
那一切,原來……是溫柔的啊。
富岡義勇感覺到,自己心中那片冰封了十數年、寸草不生的凍土之上,彷彿被這句話投入了一顆溫暖的種子。
然後,在誰也看不見的、靈魂的最深處,那顆種子,悄然無聲地,綻開了一朵小小的、迎著光的花。
從那間溫馨的餐酒館走回西恩納車站的石板路上,時間彷彿被午後的陽光拉扯得溫柔而漫長。
富岡義勇不再刻意地維持著距離,而是自然地與炭治郎並肩而行。他們之間那份沉默,也從上午的生疏尷尬,蛻變成了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像兩條原本互不相干的溪流,在經歷了一場匯流之後,找到了共同的、安靜的流速。
炭治郎的心中,還反覆回味著那場午餐的對話。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小心翼翼的考古學家,從富岡先生那座看似荒蕪的遺址中,挖掘出了一塊刻有溫柔圖樣的珍貴碎片。他為此感到一種近乎神聖的責任感,想要好好地、溫柔地對待這份來之不易的信任。他的目光時不時地飄向身旁的人,他發現,富岡先生的側臉線條,在托斯卡尼柔和的光線下,似乎不再那麼鋒利,連那總是緊抿的唇角,都微微放鬆了些許。
而富岡義勇,正經歷著一場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感官的革命。他的人生,向來是由黑白灰構成的精確設計圖。但此刻,他發現自己的世界,正被身旁這個少年,強行注入了飽滿的色彩。他開始注意到,從前會被他視為無意義背景音的東西——巷弄深處傳來的、母親用意大利語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一扇被漆成矢車菊藍的、古舊的百葉窗;以及空氣中,那股混雜著咖啡渣、檸檬葉與溫熱塵土的、屬於西恩納的獨特氣味。
他發現,原來世界,可以是如此的鮮活。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身旁,多了一個竈門炭治郎。
在穿過一個遊客稍多的街角時,為了避讓一輛差點撞上來的偉士牌摩托車,富岡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伸出手,攬住了炭治郎的後背,將他輕輕地、卻不容分說地帶向自己這邊。
那是一個再短暫不過的碰觸。
但富岡的掌心,卻像是被烙上了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質襯衫,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少年背脊溫熱的溫度,以及那具年輕身體裡,所蘊含的、緊實而充滿生命力的彈性。那是一種他已經遺忘了太久的、屬於「活著」的真實觸感。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間不自覺地收緊,又在下一秒像是觸電般,迅速而僵硬地收了回來,彷彿那份溫暖會燙傷他。
炭治郎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穩穩地靠在了富岡的臂彎裡。他的後背,一片灼熱。那隻手掌傳來的力道與溫度,短暫卻不容忽視,像一道安全的屏障,將他與外界的混亂隔絕開來。他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半拍。
回到列車時,已近黃昏。
在各自的包廂門口,那道無形的、名為「獨處」的界線,再次浮現。炭治郎看著自己包廂那扇光潔的木門,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的富岡先生,一種強烈的不捨,如同藤蔓般纏住了他的心。他不想就這樣結束。如果此刻轉身,那扇門關上的,或許不僅僅是物理的空間,還有他們之間,好不容易才透進一絲光亮的、心靈的縫隙。
「那個……富岡先生,」炭治郎鼓起了全部的勇氣,聲音因緊張而顯得有些發緊,他指了指走廊的盡頭,「酒吧車廂的觀景窗,正好面向西邊。要不要……一起去看日落?」
這句話,像一顆被投入靜水的小石子。
富岡義勇的目光,從炭治郎那雙充滿了希冀與一絲不安的紅色眼眸,緩緩移向自己包廂那冰冷的黃銅門把。他知道,只要握住它,轉動,他就可以回到那個熟悉的、安全的、只有自己的孤獨王國。那是他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裡,重複了成千上萬次的選擇。
但是今天……
他腦海中閃過的,是少年在陽光下嚐著冰淇淋的、燦爛的笑容;是在餐桌上,用那樣溫柔的語氣,為他撿拾起破碎回憶的模樣。
他第一次,對那個安全的、孤獨的王國,感到了厭倦。
「……好。」
一個單音節的回答,卻像一場無聲的革命,推翻了他慣常的人生軌跡。
夕陽時分的酒吧車廂,是一個被金色魔法籠罩的夢境。光線不再是白日那般刺眼,而是變得黏稠、溫柔,如同流動的琥珀。空氣中,無數細小的金色塵埃,在光束中慵懶地、無聲地舞蹈。調酒師正在吧台後方,用一塊潔白的方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只高腳杯,杯壁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他們選了最深處的、完全被夕陽包裹的位置。兩杯色澤明亮的柑橘氣泡飲被送上來,杯壁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金色的氣泡在杯中持續不斷地、歡快地向上升騰。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看著天空的顏色,如何從耀眼的金色,一點點地、溫柔地,過渡到溫暖的橙紅。看著遠方的丘陵、絲柏與農莊,在光線的變化中,被勾勒出深淺不一的、如同剪影般的輪廓。
最終,還是炭治郎,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輕輕地打破了這份寧靜。
「我希望……我的烘焙坊,也能有這樣一扇窗戶。」他說,「在每天打烊的時候,能看到這麼溫柔的日落。然後,把這份溫柔,揉進第二天的麵糰裡。」
富岡義勇的目光,從窗外的景色,轉移到了身旁少年的臉上。夕陽的光輝,為炭治郎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溫暖的光暈,連他那雙紅色的眼眸,都像是盛滿了融化的、溫熱的晚霞。
「……會的。」富岡說,聲音低沉而篤定,「只要結構和承重允許,任何建築,都可以開一扇朝向西邊的窗。」
他用他那屬於建築師的、理性的語言,回應了炭治郎那屬於烘焙師的、感性的夢想。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在此刻,卻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和諧。
太陽,開始了它最後的、盛大的沉落。
天空的色彩,變得愈發濃烈、愈發瑰麗,如同被打翻的、上帝的調色盤。橙紅、玫瑰粉、紫羅蘭、以及天際線最頂端那抹深邃的靛藍……
他們的交談,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完全沉浸在這場無聲的、壯麗的自然獻祭之中。
列車在此刻,恰好駛過一個和緩的、悠長的彎道。車身發生了幾乎難以察覺的、輕柔的傾斜。
就是這一秒的傾斜。
他們兩人,因放鬆而隨意地搁置在桌面上的手,不經意地,滑動了那幾公分的距離。
然後,碰在了一起。
炭治郎微暖的手背,輕柔地、完整地,覆上了富岡義勇那因常年獨處而顯得有些冰涼的手指。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羽毛般的觸碰。
卻像一道溫和的電流,瞬間竄過了他們兩人的身體。
義勇的指尖猛地一顫。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從對方手背傳來的、那種屬於活人的、帶著血液流動的、不可思議的溫暖。那份溫暖,正透過皮膚的接觸點,毫不留情地、強勢地,滲透進他冰冷的指骨,然後向上蔓延。
炭治郎的呼吸,則在那一刻,徹底停住了。他能感覺到,富岡先生手指的輪廓,修長而有力,那微涼的觸感,非但沒有讓他退縮,反而激起了一種……想要用自己的體溫,去將其焐熱的、衝動的念頭。
時間,彷彿又一次,被無限地拉長。
誰也沒有動。
誰也沒有,把手抽開。
在那短短的、卻又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的幾秒鐘裡,他們維持著那個意外的姿勢,像是被琥珀凝固住的蝴蝶。
然後,他們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一般,同時地、緩慢地,抬起了頭,望向了彼此。
在最後一縷、即將熄滅的落日餘暉中,富岡義勇在那雙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盛滿了漫天霞光的紅色眼瞳裡,看到了自己全然失控的、震驚的、又帶著一絲無措的倒影。而炭治郎,則在富岡那雙總是如同深海般寧靜的藍色眼眸中,看到了一場正在掀起的、巨大而洶湧的、名為「情感」的風暴。
那是一個比任何告白,都更要清晰的對視。
太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
世界,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溫柔地,墜入了暮色之中。
車廂內的壁燈,在此刻「啪」的一聲,悄然亮起。
魔法,消失了。
炭治郎如同大夢初醒,觸電般地,猛地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
「我……我們……該去準備……晚宴了。」他用蚊子般的聲音說,結結巴巴,臉頰燙得厲害,連看都不敢再看對方一眼。
「……嗯。」義勇應了一聲,也將自己的手收回,緊緊地握成了拳,藏在了桌下。那隻被觸碰過的手,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那份足以將他整個人都點燃的、溫柔的熱度。
他們一前一後地起身,幾乎是逃也似地,走出了那間被暮色與無法言說的情愫,徹底浸透的酒吧車廂。
為晚宴做準備的過程,是一場溫柔的、關於自我身份的拉鋸戰。
炭治郎站在包廂那面被柔和壁燈照亮的穿衣鏡前,與鏡中的自己面面相覷。鏡中的少年,穿著一套深灰色的、幾乎是他衣櫃裡唯一稱得上「體面」的西裝,正與一條頑固的、似乎永遠無法對稱的真絲領結奮戰。這套西裝,是他為了出席甜點大賽頒獎典禮而訂製的,布料的觸感、剪裁的線條,都帶著一種不屬於日常的、莊重的距離感。
他看著自己那雙手,一雙為了感受麵糰溫度、為了分辨可可粉細膩度而生的、指腹帶著薄繭、指甲縫裡偶爾還會藏著點麵粉的手。此刻,這雙手卻在笨拙地試圖馴服一條光滑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絲綢。一股強烈的違和感,如同退潮時的海水,悄然淹沒了他。
他的心,完全無法集中在眼前。
思緒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黃昏時分的那一幕。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當自己的手背覆上富岡先生的手指時,那份驚人的、幾乎讓他想蜷縮起來的觸感——微涼、乾燥,帶著一種長期獨處之人特有的、幾乎沒有任何活人氣息的溫度。然後,是對方指骨在那層皮膚之下,清晰而堅實的輪廓。
那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邀請。
他現在該如何自處?那份觸碰,究竟是無心之失,還是一種無聲的試探?今晚,當他們再次見面,空氣中是否會充滿那種令人坐立難安的、未解的謎題?
炭治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他閉上眼,試圖用嗅覺來錨定自己。鼻腔裡,似乎還殘留著富岡先生身上那股清冷的、雨後溪石般的氣息。但奇妙的是,那股氣息,此刻在他的記憶中,不再僅僅是孤獨與悲傷。它似乎被黃昏的溫度所中和,纏繞上了一絲……屬於落日餘暉的、溫暖而微甜的味道。
富岡義勇也在為晚宴做著準備。對他而言,這本該是一套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程序——淋浴、更衣、將自己裝進那副名為「禮儀」的、堅不可摧的盔甲之中。
然而今晚,當他從絲絨襯底的珠寶盒中,拿起那枚屬於姊姊蔦子的、唯一的遺物——一枚方形的、鑲嵌著深海般藍色青金石的袖扣時,他的手指,卻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袖扣的觸感冰涼,一如往昔。這是他與過去之間,冰冷的、永恆的連結。
但是,他的指尖,卻彷彿還殘留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溫度。那是來自炭治郎手背的、溫暖的、充滿了生命脈動的溫度。那份溫暖,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火種,正持續不斷地、在他體內最寒冷的地方,散發著微小而執著的熱量。
過去的冰冷,與此刻的溫熱,在他心中,展開了一場無聲的交戰。
他站到鏡子前,仔細地整理著黑色燕尾服的領口。他第一次,不是在確認自己的儀容是否無懈可擊,而是在用一種近乎陌生的、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男人,面容依舊冷峻,眼神依舊疏離。但在那層完美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象之下,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鬆動、龜裂。他想,當竈門炭治郎那雙清澈的、能看透一切的紅色眼睛望過來時,他看到的,會是怎樣的自己?是這副冰冷的軀殼,還是……那個內心早已一片狼藉的、真實的自己?
夜晚的餐車,是一座行駛在星空下的、被施了魔法的水晶宮。
燭光在每一張餐桌上搖曳,如同無數顆溫暖的、漂浮的星辰。精心拋光過的銀質餐具,反射著細碎而溫潤的光暈。空氣中,流淌著巴哈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那旋律,古典、莊重,又帶著一絲深沉的、幾乎是哲學性的憂傷。衣香鬢影的賓客們,壓低了聲音,用優雅的姿態交談著,他們身上那由名貴香水、醇美佳釀與上等雪茄混合而成的氣息,交織成一張華麗的、屬於上流社會的網。
炭治郎獨自坐在侍者為他引領的位置上,感覺自己像是被這張網捕獲的一隻、來自山野的螢火蟲。他所有的感官都處於一種極度敏銳的狀態,他能分辨出鄰桌貴婦身上香奈兒五號那經典的乙醛花香,也能聽到冰塊在威士忌杯中,發出的那種即將融化的、細微的碎裂聲。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與孤單。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那低沉的、流動的交談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按下了暫停鍵。
他抬起頭,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富岡義勇。
他從車廂的另一端,緩步走來。他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燕尾服,幾乎要與車廂深處的陰影融為一體,卻又因那雪白的領結與胸襟,而顯得格外醒目。他走在人群之中,卻不屬於那裡。他像一位從古老畫像中走出的、憂鬱的異國王子,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侵犯的距離感。
炭治郎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那人的皮鞋鞋跟,不輕不重地,踩了一下。
下一秒,那位憂鬱的王子,抬起了眼。
隔著燭光、人影與流淌的樂聲,富岡義勇的目光,像一枚精準的、穿越了整個星系的信標,準確無誤地,鎖定在了炭治郎的身上。
那是一個只有他們彼此才能破解的密碼。
義勇的眼神裡,殘留著黃昏時分的驚濤駭浪,但更多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於「尋找錨點」的專注。而炭治郎,則在那樣的注視下,感覺自己那顆因不安而漂浮不定的心,忽然之間,就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
侍者微笑著,將義勇引到了炭治郎的對面。一張小小的、被燭光溫柔地籠罩著的、彷彿與全世界隔絕開來的雙人餐桌。
「晚上好,富岡先生。」炭治郎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乾。
「晚上好,竈門。」義勇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大提琴的某個音節。
他們的雙人舞,在無聲的序曲中,正式開始。
侍酒師的出現,是第一個舞步的邀約。富岡義勇以一種炭治郎前所未見的、從容而優雅的姿態,與之交談。但最後,他卻將那隻盛著深紅色酒液的水晶杯,輕輕地、如同遞出一件珍寶般,推到了炭治郎的面前。
「竈門,」他說,「你來聞。」
炭治郎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這不是考驗,也不是炫耀。這是一種……平等的、甚至是帶著一絲依賴的分享。他將自己世界的鑰匙,遞給了自己。
炭治郎湊過去,深深吸氣。那複雜的香氣,在他腦中瞬間綻放開來。「像一座……雨後被陽光曬過的、秋天的森林。」
義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幾乎要融化在燭光裡的微笑。
那支酒,潤滑了他們之間最初的、略帶僵硬的舞步。他們開始交談。義勇問起了炭治郎的家人,問起了那間小小的烘焙坊。炭治郎則好奇地,詢問著義勇對建築的熱情,義勇的回覆,是描述了他所修復過的、最古老的一座建築。他們像是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旅人,正興致勃勃地,交換著彼此世界的地圖。
就在這溫馨的氛圍,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粗暴地闖了進來。
「義勇?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一個油頭粉面、笑容精明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不請自來地,站在了他們的桌旁。他的眼神,如同在估價一件商品,輕蔑地,在炭治郎身上打了個轉。
「還在玩你那些沒用的石頭和磚頭?你叔父可是很生氣啊。」男人語氣輕佻地說,「這位是……?義勇,你的品味,還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那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炭治郎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階級的牆,被對方用最粗暴的方式,狠狠地砸在了臉上。
然而,還未等他那份屈辱感發酵,坐在他對面的富岡義勇,動了。
他沒有抬頭。他只是慢條斯理地,用指尖,輕輕地、近乎於愛撫般地,轉動著自己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紅色液體,隨之晃動,在燭光下,折射出寶石般的光芒。
然後,他用一種比杯中紅酒更醇厚、卻比西伯利亞的冬夜更冰冷的語氣,開口了。
「藤堂先生。」
他甚至沒有用敬語。
「我的晚餐,還沒結束。」他緩緩抬起眼,那雙深藍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海洋,而是兩片鋒利的、淬了冰的刀刃,直直地看向那個男人,「而我的客人,似乎並不認識你。」
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碴。他沒有憤怒,沒有爭辯,卻用一種絕對的、不容置喙的姿態,劃下了一條清晰的界線。——在這張餐桌上,「我們」才是一個世界,而「你」,是那個不相干的、多餘的闖入者。
藤堂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似乎沒想到,那個傳聞中孤僻避世、從不與人交惡的富岡義勇,會為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少年,展露出如此鋒利的、帶有攻擊性的一面。他囁嚅了幾句,最終,只能自討沒趣地,灰溜溜地離開了。
餐桌上,恢復了比之前更為深沉的寧靜。
炭治郎怔怔地看著義勇。他看著他那在燭光下,線條依舊冷峻的側臉,心中,卻有一股巨大的、溫熱的激流,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
他一直以為,富岡先生是悲傷的、脆弱的,是需要被陽光照耀的。但他卻在剛才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了這個男人,為了保護自己,而悍然出鞘的、那份強大而鋒利的溫柔。
「對不起。」富岡義勇轉過頭,看向炭治郎,藍色的眼眸中,那份冰冷的鋒利已經褪去,只剩下純粹的、帶著一絲歉意的溫柔,「讓你……見到不愉快的人。」
炭治郎猛地搖了搖頭。他看著對方,然後,他笑了。那是一個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要明亮、也更要堅定的笑容。那笑容裡,有著被保護後的安心,有著無法言說的感謝,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滿溢而出的,名為「信賴」與「仰慕」的情感。
「沒有。」他說,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有您在,我一點,也不覺得不愉快。」
他們的雙人舞,在經歷了這個不和諧的插曲後,非但沒有被打亂節奏,反而,跳得更加默契,也更加貼近了。
晚宴,在最後一道甜點的香氣中,完美落幕。
當他們再次並肩,站在各自的包廂門口時,走廊的光線,顯得格外溫柔。
他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彼此。
黃昏時分那個充滿了驚訝與試探的眼神,此刻,已經在燭光與紅酒的催化下,徹底沉澱下來。
那不再是一個需要答案的問句。
而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溫柔的、只屬於他們兩人的,肯定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