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ey, Lies, and God: Inside the Movement to Destroy American Democracy》——深度導讀與書評
本書作者：凱瑟琳·斯圖爾特 (Katherine Stewart)
這本書被視為凱瑟琳·斯圖爾特研究美國宗教右翼與反民主運動「三部曲」的終章（前兩部為關於校園滲透的《好消息俱樂部》與關於宗教民族主義崛起的《權力崇拜者》）。在《金錢、謊言與上帝：摧毀美國民主運動的內幕》（Money, Lies, and God: Inside the Movement to Destroy American Democracy）中，斯圖爾特不再僅僅關注宗教狂熱本身，而是揭示了一個更為龐大、精密的政治機器。這個機器由巨額資本驅動，利用精密編織的謊言網絡，並披著神聖的宗教外衣，其最終目的並非單純的文化保守主義，而是要從根本上瓦解美國的現代民主制度與行政國家。
核心機制：權力的「三位一體」
本書的標題直接點出了驅動這場反民主運動的三個核心引擎：金錢、謊言與上帝。斯圖爾特在書中強調，這三者並非獨立運作，而是形成了一個緊密的互利共生結構。處於頂層的是「金錢」，即極度富有的億萬富翁階級（Plutocrats）。這些資助者未必是虔誠的信徒，甚至可能是無神論者或自由意志主義者，但他們為了追求極致的經濟利益——如大幅減稅、解除環境與勞工監管、以及獲得政府特權合約——而選擇與宗教右翼結盟。他們視這場運動為一種「投資」，透過資助宗教民族主義來換取一個有利於財閥統治的政治環境。第二個引擎是「謊言」，這不僅僅是偶爾的政治欺騙，而是一個系統性的「假訊息生態系」（Disinformation Ecosystem）。斯圖爾特指出，運動的領導者刻意製造一個與現實脫節的資訊繭房，利用右翼媒體（如 Fox News）、被收購的地方廣播電台、以及教會內部的通訊網絡，傳播如「選舉被竊」、「大重置理論」或關於疫苗的陰謀論。這種策略的目的在於破壞社會對事實的共同認知基礎，讓信徒生活在一個充滿恐懼與受害者心態的平行時空中。當選民不再相信主流機構與客觀事實，國家就會變得難以治理，而這正是威權領袖藉機以「強人」姿態介入並接管權力的最佳時刻。
第三個引擎則是「上帝」，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宗教民族主義」（Christian Nationalism）。這是一種將宗教身分與國家認同強行綁定的意識形態。斯圖爾特精闢地分析道，這場運動將美國劃分為「純潔的內部群體」與「邪惡的外部敵人」。在這種框架下，政治對手不再只是持有不同意見的公民，而是被妖魔化為「惡魔」或「撒旦的代理人」。這種神學化的政治語言賦予了運動一種道德上的絕對性，讓支持者認為為了達成「神的旨意」，破壞民主程序、甚至訴諸暴力（如 1月6日國會暴動）都是合理的手段。宗教在這裡被武器化，成為動員基層選民最有效的工具。
二資本的黑手：從幕後資助到司法捕獲
斯圖爾特在書中花費大量篇幅追蹤這場運動背後的資金流向，揭露了令人咋舌的金權網絡。她特別提到了一個關鍵案例：芝加哥電子大亨巴里·塞德（Barre Seid）捐贈了高達 16 億美元給「聯邦黨人學會」（Federalist Society）的關鍵人物倫納德·利奧（Leonard Leo），成立了「大理石自由信託」（Marble Freedom Trust）。這筆美國政治史上最大的黑金捐款，揭示了這些隱形富豪如何利用不透明的非營利組織結構，將巨額財富轉化為深遠的政治影響力。這些資金被用來建立智庫、培訓保守派法官、資助反墮胎組織，以及推動限制投票權的法律。
這種金權運作最顯著的成果體現在對美國司法體系的「捕獲」。斯圖爾特詳細描述了倫納德·利奧等人如何透過數十年的佈局，精心挑選並培養保守派法官，最終成功改變了最高法院的結構。這並非民意的自然轉向，而是資本與宗教右翼聯手操作的結果。他們深知許多極端政策（如全面禁止墮胎、廢除環境保護局的權力）在民意調查中極不受歡迎，無法通過正常的立法程序實現，因此採取了「繞過民主」的策略，利用終身制的法官來強行將其意識形態寫入法律。推翻「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只是這場長期戰役的一個里程碑，其終極目標是重塑美國的憲政秩序。
此外，這些資助者還推動了一種極端的經濟自由意志主義，試圖摧毀所謂的「行政國家」（Administrative State）。他們將公務員體系、監管機構（如教育部、環保署）視為眼中釘，並透過「2025 計畫」（Project 2025）等藍圖，計畫在未來保守派執政時，大規模解僱專業文官，改由通過「忠誠度測試」的政治親信取代。斯圖爾特敏銳地指出，這種做法本質上是建立一個新的「權貴資本主義」體系，讓政府機器完全服務於少數富豪的利益，而底層的宗教信徒則被文化戰爭的煙霧彈所迷惑，投票支持實際上損害自身經濟利益的政策。
公共教育的戰場：特洛伊木馬策略
教育領域是斯圖爾特長期關注的焦點，在本書中，她進一步揭露了反民主運動對公共教育發動的全面戰爭。她指出，這場戰爭的手段已經從過去的邊緣滲透（如她在第一本書中提到的「好消息俱樂部」）升級為直接的立法攻擊與資金掠奪。現在的策略包括強制在公立學校教室懸掛「十誡」、推動聖經課程進入小學，以及利用「家長權利」的名義審查圖書。斯圖爾特在訪談中提到，這些舉動並非單純為了傳教，而是為了在公立學校製造混亂與衝突，讓家長對公共教育體系失去信任。
這是一種典型的「特洛伊木馬」策略。運動的推動者一方面在公立學校內部製造文化戰爭（如攻擊所謂的批判性種族理論 CRT 或性別多元教育），將學校描繪成「灌輸左派思想的工廠」或「性別轉換工廠」；另一方面，他們大力推行「教育券」（Vouchers）和「擇校權」（School Choice）政策。斯圖爾特的分析指出，這些政策的實質效果是將納稅人的錢從公立學校抽離，轉而資助不受監管的私立宗教學校。這不僅削弱了作為民主基石的公共教育，更是在建立一個由國家資助的宗教教育網絡，從小培養符合其意識形態的新一代。
更令人擔憂的是地方層級的激進主義。斯圖爾特透過實地採訪「自由媽媽」（Moms for Liberty）等組織的活動，展示了這些團體如何利用社交媒體上的假訊息（例如虛構的《安妮日記》色情情節）來煽動家長衝擊學校董事會。這種草根動員雖然看似自發，背後往往有著全國性組織的資金與策略指導。他們利用少數激進人士的咆哮，綁架了整個社區的教育議程，迫使教師和圖書館員自我審查。這不僅是教育資源的爭奪，更是一場關於「誰有權定義真實與歷史」的文化霸權之爭。
新右翼的崛起：虛無主義與威權傾向
斯圖爾特在書中提出了一個重要觀察：傳統的保守主義正在被一種更激進、更具破壞性的「新右翼」（New Right）所取代。傳統保守派通常傾向於維護現有制度、尊重法治與傳統規範，但新右翼則表現出一種「革命性的虛無主義」。這些新一代的領袖和思想家（如曾受彼得·蒂爾資助的 JD Vance 等人）不再相信美國現有的自由民主制度是可行的或值得挽救的。相反，他們認為現有體制已經徹底腐敗，必須將其「燒毀」或徹底推翻，才能建立一個符合他們理想的秩序——這通常是一個帶有強烈等級制、甚至君主制色彩的威權秩序。
這種轉變體現在他們對政治權力的赤裸裸追求上。新右翼不再掩飾他們對民主程序的蔑視，他們公開討論利用行政權力來懲罰政敵、利用司法部作為私人打手，以及無視憲法限制。斯圖爾特指出，這群人雖然經常抨擊「精英」，但他們本身往往出身名校，其真實意圖並非賦權於民，而是建立一個「新的精英階層」。他們與宗教民族主義者結盟，形成了她所說的「美國威權主義的權力夫妻」（Power Couple）。在這個聯盟中，新右翼提供政治策略與智識框架，而宗教右翼則提供龐大的動員票倉。
此外，新右翼展現出與全球威權主義者的共鳴。斯圖爾特提到，這場運動與俄羅斯的普丁、匈牙利的奧班等獨裁者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甚至直接從他們那裡汲取靈感。他們學習如何利用宗教作為控制社會的工具，如何打壓異己，以及如何利用國家機器來圖利親信（Kleptocracy）。對於這一派別來說，川普不僅僅是一個候選人，他是一個「破城槌」（Wrecking Ball），用來摧毀現有的規範與制度。即便川普個人的道德操守與宗教價值背道而馳，新右翼仍將他視為實現「凱撒式」統治的必要載體，這種對強人的渴望超越了對憲政民主的忠誠。
文化戰爭的迷霧：轉移焦點的統治術
本書另一個精彩的分析點在於揭示了「文化戰爭」的工具性本質。斯圖爾特認為，反民主運動極其擅長製造和操縱文化議題——從反跨性別運動員、反 CRT 到反「覺醒文化」（Anti-Woke）。她在訪談中犀利地指出，雖然這些議題在現實中可能只影響極少數人（例如 NCAA 中的跨性別運動員數量極少），但右翼媒體機器卻能將其放大為「國家生存危機」。這種操作的目的並非解決實際問題，而是作為一種高效的「情緒動員機制」和「政治煙霧彈」。
透過將公眾的注意力聚焦在這些高度情緒化、涉及身分認同的議題上，運動的資助者成功轉移了選民對其極端經濟議程的關注。當基層白人勞工階級忙於對學校圖書館裡的某本書感到憤怒，或對跨性別廁所議題感到恐慌時，他們就無暇顧及那些實際上正在剝奪他們經濟安全網、醫療保障和勞工權利的政策。斯圖爾特將這種策略描述為「掠奪性資本主義的掩護」，利用底層民眾的文化焦慮與種族怨恨，來掩護頂層富豪的財富集中與權力擴張。
此外，這種文化戰爭還具有深刻的性別維度。斯圖爾特結合自身在天主教醫院遭遇流產護理延誤的瀕死經驗，痛陳反墮胎運動的真實代價。她指出，這場運動不僅是關於「生命權」，更是關於控制女性的身體與性自主權，試圖恢復一種父權制的家庭秩序。同時，運動也利用「男子氣概危機」的敘事來吸引年輕男性，將女性主義與性別平權描繪成對男性的生存威脅。這種將社會議題極端化、二元對立化的做法，有效地撕裂了社會結構，使得理性討論與妥協變得不再可能，為威權政治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書評：調查報導的力度與洞見
作為一本調查性報導作品，《金錢、謊言與上帝》展現了凱瑟琳·斯圖爾特深厚的採訪功力與敏銳的分析能力。她不滿足於坐在冷氣房裡分析數據，而是深入「敵營」，親自參加右翼的「重以此喚醒美國之旅」（Reawaken America Tour）、由麥可·弗林（Mike Flynn）主導的陰謀論集會，以及「自由媽媽」的全國大會。這種「靴子落地」（boots on the ground）的採訪方式，讓她能夠捕捉到運動參與者的真實面貌——他們並非全是張牙舞爪的惡棍，許多人是真心愛國、愛家，但深受假訊息毒害的普通人。這種充滿人性溫度的視角，使得書中的警示更加震撼人心。
斯圖爾特的分析框架極具說服力，特別是她將「經濟動機」與「宗教狂熱」進行連結的論述，突破了以往許多評論僅將此視為單純「文化反撲」的盲點。她成功地證明了，如果不理解背後的金流與權力結構，就無法真正理解為什麼美國的政治極極化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對「2025 計畫」和「聯邦黨人學會」運作模式的剖析，為讀者提供了一張清晰的導航圖，讓人看清那些隱藏在混亂新聞標題背後的長期戰略佈局。這本書不僅是對現狀的診斷，更是一份對未來的預警。
然而，書中對於解決方案的探討雖然誠懇，卻也反映出面對龐大結構性力量時的無力感。斯圖爾特呼籲回歸地方行動、建立跨光譜的政治聯盟、以及關注學校董事會選舉等建議固然務實，但在面對數十億美元的黑金網絡與根深蒂固的假訊息生態時，這些草根抵抗是否足以力挽狂瀾，仍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儘管如此，這本書最重要的價值在於「揭露」。正如她在訪談中所言，這是一場試圖拆解手錶後蓋讓大眾看清內部齒輪運作的嘗試。只有看清對手是誰、手段為何，民主的捍衛者才有可能找到應對之道。
民主存亡的關鍵時刻
《金錢、謊言與上帝》是一本在這個時代極為重要且及時的著作。它超越了黨派之爭的表象，直指美國民主當前面臨的生存威脅。斯圖爾特透過翔實的證據警告我們，這場運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政治競爭，而是一種病理性的、反民主的權力攫取。它利用了民主制度的開放性來攻擊民主本身，利用宗教的崇高性來掩飾貪婪與仇恨。
對於關心美國政治、國際局勢以及民主制度未來的讀者來說，這本書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視角。它提醒我們，民主並非理所當然的常態，而是需要時刻警惕與捍衛的脆弱體制。當金錢腐蝕了政治、謊言取代了真相、上帝被用作壓迫的工具時，通往暴政的道路就已經鋪平。斯圖爾特的這本書，正是試圖在這條道路的盡頭，為我們敲響最後的警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