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長得越來越像小姐囉！」阿姨的話喚醒淪陷在輿論的我。我抬頭一看，發覺鏡中的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先前愛笑的面容有了天壤之別，但眼前這位陌生的短髮女孩，是誰啊？短髮似乎更襯托了自己深邃的五官輪廓，輕盈的感覺好自在。這脫胎換骨般的氣質，彷彿看見年輕時同樣留著短髮的母親。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少女的煩惱〉，描寫著自己在高三那年得到容貌焦慮症，因為拍畢業照，身邊都是精緻女孩，因為自己不夠漂亮，於是我嘗試以短髮改變當時的煩惱，也引來了不同的效果。
翻箱倒櫃找到高中畢冊，我看著畢冊上的自己，好想對她說：「妳好傻，可是妳沒有錯啊！」
將時間推移至18歲那年，我高三，回想起來是個多愁善感的歲月。駐留的回憶被掀起，再次重現那股對容貌的不安。
18歲之前，我不認為容貌是需要花時間焦慮的問題，甚至覺得是杞人憂天的事情，該階段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按部就班地讀書、考試，湧入心中的風浪大多都和成績相關。直到拍畢業照那陣子，不知怎的，在我體內形成陌生的惡勢力，如同黑道老大帶著小弟們，拿著鐵棍敲打過去不怎麼在乎外貌的我，疼痛感蔓延至全身上下，敲醒沉睡已久的愛美自覺，狠狠吞噬信心，也讓我狠狠踢到鐵板。
或許所謂的容貌焦慮找上我了。
那年11月的第一個週五，我們全班拍了的團體照，緊接著下個週二，來到了我們的「Salon time」，無論是否購買畢冊，自己的身影都必定會出現在冊上一隅。想要穿著樸素，當個乖乖女站立著，簡單比一個剪刀手，是可以的；想要身穿暴露，翹著將修長的二郎腿，將雙手性感地交疊在大腿膚塊，也可以，畢竟這個伸展台的主角是我們，四肢和五官的呈現，都任由我們自己擺弄。
這是最後一年拍畢業照了，想必全校多數的高三女孩都不想獻醜。父母基因的先天條件固然重要，但往後的努力，或多或少也能改變原先的罅隙，其實平時就可見一群女孩達成「亡羊補牢，猶未遲也」的共識，一起朝著變美之路前進。勝負慾帶她們急起直追，只為了在細節贏過其他漂亮女孩，避免釀成「失之毫釐則差以千里」的遺憾。然而拍Salon的這一天，似乎成為驗收大家付出努力的時刻。雖然話這樣說，但我覺得她們平時的樣子就很好看了。
除了個人Salon以外，當天還拍了跟朋友們的生活照。當時我和幾位好友組成「大地色女孩」，主打以大地色系為主的「Dress Code」，俏皮又帶有和諧的視覺感，為這涼涼秋意揭開序幕的第一章，整體而言再也應景不過。雖然在訊息中答應以大地色出席，但我當天仍以一件暗灰色緊身褲現身，搭配深褐色的針織背心，因為跑遍住家附近服飾店的我，都買不到適合身形和膚色的大地色褲裝。
那天，我看見女孩們手提大包小包，教室成為了她們的梳化間，五花八門的化妝用品攤在桌上，我能叫出口的屈指可數，大概只有眉筆和口紅吧！從來沒化妝過的我探頭問問，令我大開眼界的是，原來攤在桌上的用具都有專屬名字，就像比大隊接力，一棒棒接續登場，再將手中的接力棒交給下一位選手。出場選手依序為化妝水、隔離霜、粉底液、遮瑕膏、蜜粉餅、腮紅、唇膏、眼影盤、眼線筆、睫毛膏，最後一棒則是修容刷，為女孩們的臉部增添壓軸般的點綴，等到這場接力賽結束，女孩們也差不多完妝了。
有趣的是，教室後方的插頭插了兩支電棒捲，待在休息區的女孩們會將頭髮捲成大波浪，如此一來更能襯托她們小巧精緻的鵝蛋臉。
女孩們都是為這場妝容決勝負的對手，精緻的妝容襯托她們又瘦又美的靈氣，而我只是在一旁觀賽的觀眾，看似扮演與世無爭的一角，但波濤洶湧的自卑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徒留對外貌無能為力的我。我拿出手機自拍一張，這是我平常鮮少做的事情，我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也被照片裡的自己嚇到，我好想尖叫這胖胖的黃臉婆是誰！
「妳不覺得J今天穿得很好看嗎？」一陣呼嘯而過的低音，疾馳奔向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我，驚慌放下手機，原來是坐我旁邊的男同學。「你看你看，J今天跟平常很不一樣耶！」他說話語調變得好激昂，可能J的裝扮驚豔到他了。
「嗯，還不錯啊，那我呢？」J是我最好的朋友，在這句脫口而出的問句背後，更多的是換來讚美的渴望，當天的我也和平常的穿著不一樣，或許我能換來一句妳也很好看之類的話。
我懷著希望，但持續不到三秒立即瓦解，他的表情難以掩蓋對我的不予置評，不知道怎麼回答我這棘手的問句，只好嘖了一聲走開。原來這輛列車疾馳的目的是J的座位，或是令他驚豔的J式穿搭，而我只是途中不太起眼的景物罷了。
我感到自己更落寞。「我是一個黑皮膚小胖妹，我頭髮稀疏、黑眼圈、大暴牙，扮演人群中不顯眼的角色，外型比我好看的人好多，我活該……」一陣胡思亂想的E小調響起，自慚形穢的我，讓作祟的自卑心為其填詞。班長要大家集合去拍Salon了，只好被迫切斷迴盪腦海的自卑，帶著最原始的素顏模樣，面臨這顆令人不知所措的鏡頭。
拍照的我總是不上相，不知道眼睛該看向鏡頭前的何處，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姿勢，但過去的我其實不太在乎，畢竟不太常有被拍照的機會，加上可以依賴美顏特效大膽修圖。幾年前拍國中、國小的畢業照時，面對鏡頭沒有千頭萬緒，只想趕快拍完撤離，為何拍高中畢業照時，會帶給我如此赤裸的負面感呢？攝影大哥對我說：「妳想些快樂的事讓自己笑吧！」接著進行還算專業的動作指導，但呆愣眼前的模特我，或許是他職業生涯的一大難關，他皺了好幾下眉頭，逐漸對我失去耐心，我只好勉強擠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幫你拍了三張，其他人都只有兩張，就你比較特別喔！」在我想拔腿逃離時，無奈攝影大哥攔住我，我收下這特別的「待遇」，心情格外錯綜複雜。
我的淚水可能一不小心就沖破眼眶，氾濫在這張沒有記憶點的素臉上。我盡可能忍住不讓自己潰堤，但看見同學們在一旁交頭接耳，即使他們只是在聊天，但我都覺得是在嘲笑我的百拙千醜，揶揄我是個連拍照都不會的白痴，莫名的想法衝破頭，使我莫名地感到難過。
其實在前一週拍團照的當下，我的小腦袋瓜已切換庸人自擾的模式，我擔心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害怕自己的長相拉低全班顏值。直到Salon當天，即便知道全班都對我很好，這種事根本不會發生，我仍在深淵中難以自拔，想著拍完照後的我該去哪兒避避風頭，該低頭埋首考卷習題？還是蜷縮在廁所裡流淚呢？
身為「大地色女團」的背骨仔，在拍攝生活照的過程始終愧疚不已，這一小時的我好窒息，也好想瘋狂搓手跺腳，但還好我都忍住了。我看著同組的朋友們，都為了這一天有備而來，游刃有餘的姿態和神情，從容地拿出自信面對鏡；也看著其他組令我羨慕的臉龐，怨懟這一切是梨形身材的錯、是黑皮膚的錯、是我爸媽的錯、是我的錯，害我無法拍出和諧又上相的照片。
***
「老師，我想請假幾天。我最近容貌焦慮有點嚴重。」我相信這不算敷衍的搪塞，或許經過幾天的足不戶出，我的靈魂就能重生了。老師拿我沒轍，可能沒歷經過我這少女的煩惱，只能接受這史無前例的請假事由。
除非生重病，否則我不會輕易請假，因此我選擇向老師說實話，班上若有同學問起我，我只好搬出「家裡有急事」的藉口敷衍了事。
我認為自己哪裡也去不了，足不戶出就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當時我和外校朋友H有著頻繁的聯繫，同樣身為學測戰士的我們，假日都會約出來讀書，或許那陣子我得取消赴約了。但老實說，她那頭俊秀俏麗的超短髮深深吸引了我，差點把我掰彎，俐落的中性短髮，加上她那傻大姐性格，實在是反差又討喜。
我閃過一個念頭，既然不能成為美女，我或許能試試看成為帥哥？
待在家的其中一晚，我鼓起勇氣走到樓下的美髮院，哭了多天也夠了，希望對容貌的愁緒能隨髮絲墜落。美髮阿姨從小看著我長大，即便我上國中後的身形肆意橫向發展，但阿姨看到我時，都會誇獎我是漂亮小姐。「阿姨，我要剪超級短髮。」我輕輕一語，沒打算解釋太多，只要求自己被剪成中性就好了。
我一屁股在座位就緒後，阿姨開始進行手邊工作，我的腦袋開始回憶一些片段，像是熟友喜歡嘲諷我的體重，有時候戲稱我胖子、時常因為膚色調侃我是原住民後裔、被不友善的鄰居問候我這擁腫的臉頰，究竟是怎麼吃來的……。過去的我沒有很在乎外貌，對於這種玩笑般的評論，總是一笑置之，但如今卻不斷往心坎裡去，那些話一直以來都沒有消失，但或許只是我假裝不在意，當愛美自覺燃燒殆盡，留下的是一道道仍有傷痕的痛疤。
「妹妹，長得越來越像小姐囉！」阿姨的話喚醒淪陷在輿論的我。我抬頭一看，發覺鏡中的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先前愛笑的面容有了天壤之別，但眼前這位陌生的短髮女孩，是誰啊？短髮似乎更襯托了自己深邃的五官輪廓，輕盈的感覺好自在。這脫胎換骨般的氣質，彷彿看見年輕時同樣留著短髮的母親。
***
避免累積太多補考，幾天後我就回歸校園，以超級短髮亮相，我第一次因為外貌成為焦點。連續請了好幾天假不免使人起疑，有人以為我讀書壓力大到想不開、有人以為我失戀了、也有人以為我家發生大事，連老師都被我的新髮型嚇了一跳，大家對我這頭短髮的評價都不差，有人說很適合我，甚至在班上掀起一股短髮風潮。我感到受寵若驚，這頭短髮帶我迎向不一樣的眼光，也迎向全新的自己。學測在即，這顆短髮暫時停止我對容貌的執著，告訴自己更應該把心力放在課業，不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們、也不是他人不友善的批評。
當時的輔導老師建議我，自卑心一旦調皮作祟時，不妨隨筆寫下這些多愁善感，讓文字替自己分擔煩惱，不僅能舒緩這些焦慮，文學氣質能夠雕塑整個我，相信這是其他漂亮女孩奪不走的。這段時間有認識的學姐安慰我，等我考上了大學，在不受束縛的狀態下，就能更正大光明地梳妝打扮，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啦！
18歲至今的某些時刻，仍會泛起對外貌不安的漣漪，我知道這份焦慮仍潛伏心底，會時不時撼動自己，讓自己無法專注眼前的事物。但是我開始看影片學習化妝，也透過毅力、飲食控制和規律運動，成功甩下超過十公斤的脂肪，也矯正踰矩的門牙，讓整體笑容更自然了一些，大家在聚會中誇獎我變得亭亭玉立，或許少女的煩惱能從這努力的過程中，減輕一些、再一些。
每當頭髮過肩時，我會下樓給阿姨剪短，享受這輕盈的俐落，甚至燙捲讓扁頭看起來更蓬鬆。功不可歿的短髮君，我會讓妳跟著我一輩子的！那些無聊又惡意戲謔的口吻，我會讓你們通通滾出我的世界！
今天的我對妝容感到滿意。但是我打算捲起袖子，開始認真寫作了，我想以畢冊上的女孩為主角，標題命名為〈少女的煩惱〉好了，讓她成為散發光芒的天鵝、為她剪一頭短髮，然後再給她一個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