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模擬考的早晨,空氣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小安坐在鏡頭前,任由母親替她梳理頭髮。
她的順從帶著一種讓人心驚的死寂,像暴風雨前壓抑的海面。李正雄在一旁最後叮囑:「記住解題步驟,心要靜。這是最後一關了。」她抬起眼,目光掃過父親,卻沒有停留,彷彿他只是空氣中的一個虛影。
考場的門在她身後關上,將補習班的喧囂與父親焦灼的視線一併隔絕。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流逝。
李正雄和陳校長坐在監控室裡,緊盯著從考場傳回的實時畫面。
小安低著頭,奮筆疾書,姿態是前所未有的流暢。「看到了嗎?」李正雄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指向螢幕,「這題,這題,還有這題,全都是標準解法。她終於開竅了!」陳校長滿意地點頭,已經在構思新聞稿的標題。
交卷鈴響。小安平靜地起身,將答題卷交給監考老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十分鐘後,那張答題卷被急促地送進監控室。監考老師臉色古怪:「李老師,您……您最好親自看看這個。」李正雄信心滿滿地接過考卷。
果然,所有的計算題、證明題,書寫工整,步驟清晰,答案——**全部正確。**他嘴角的笑意尚未揚起,視線就猛地凝固了。
在每一個正確答案旁邊,都用另一種紅筆——一種更刺目、更猙獰的猩紅——畫上了一個巨大、粗暴、幾乎要劃破紙張的「╳」。整張考卷,佈滿了這些沉默的紅叉,像一道道裂開的血口,又像一場無聲的、盛大的嘲弄。
陳校長湊過來一看,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轉為暴怒:「她這是什麼意思?造反嗎?!」李正雄沒有說話。
他握著考卷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看懂了。這不是不會。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對他畢生信仰的公開處刑。
她學會了他要求的一切,然後用他最熟悉的符號,將它徹底否定。
「她在哪裡?」陳校長厲聲問。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騷動和尖叫。
「頂樓!有人上頂樓了!」李正雄的心臟驟然停跳。
他像一頭發狂的野獸衝出監控室,撞開安全門,一步三階地奔上頂樓。
強風瞬間灌滿他的口鼻。
小安站在圍牆最邊緣的水泥墩上,身形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撕碎的紙鷂。
她手中拿著那張佈滿紅叉的考卷,低頭俯瞰著他。
她的眼神,是頂樓呼嘯的風,冰冷,空茫,不帶一絲留戀。
「爸,」她的聲音被風送來,平靜得可怕,清晰地敲打在每一個追上來的人的心上。
「這是你想要的標準答案嗎?」她揚了揚手中的考卷,猩紅的叉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用紅筆打叉,就像你對我做的那樣。」
李正雄渾身冰涼,血液彷彿瞬間逆流。他想衝上去,雙腳卻像被釘在原地。「小安!下來!有什麼話下來再說!」他嘶吼著,聲音破碎。小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問出了那個懸在空中的、致命的問題:「你愛的是我,還是滿分的我?」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李正雄的喉嚨。
他看著女兒搖搖欲墜的身影,看著她身後那片虛無的天空,大腦一片空白。
陳校長在身後氣急敗壞地低吼:「快把她拉下來!直播事故!這是重大事故!」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恐懼中,一個清晰而恐怖的念頭,像淬毒的冰錐,猛地刺穿了他的意識——**這就是真實。****剝離了所有偽裝、所有妥協、所有標準答案後,最純粹、最絕望、也最震撼的真實。
他窮盡一生追求的「正確」,在這一刻,被這佈滿紅叉的考卷和頂樓邊緣的女兒,徹底擊碎、重構。
**一種近乎殘酷的「美」,一種毀滅性的「頓悟」,攫住了他。
他的表情變了。恐懼依舊存在,但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著迷的顫慄。
他顫抖地、近乎本能地掏出手機,不是撥打求救電話,而是對準了女兒,對準了這幕他親手導演的悲劇頂點,**按下了錄影鍵**。
他要記錄下來。記錄這用一切換來的、血淋淋的「真實」。小安看著他的動作,看著鏡頭那黑色的、冰冷的反光。她臉上浮現了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徹底的了然,與……憐憫。
她鬆開手。那張佈滿紅叉的考卷,從她指尖脫離,被風捲著,打著旋,像一場哀悼的紙錢雨,紛紛揚揚地飄落。
然後,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她沒有縱身一躍。
她只是默默地、異常順從地,轉過身,從那死亡的邊緣,爬了下來。
雙腳踏上堅實地面的那一刻,她看也沒看癱軟在地的父親,徑直走向樓梯口。從那一天起,李曉安再也沒有對李正雄說過一個字。
那張飄落的考卷,是她獻祭給父親神壇的最後祭品。
而那無邊的沉默,是她為他打造的全新迷宮。這一次,沒有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