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雲隱曆6年・初秋
地點:雲巢・小屋外的雲丘
心情:陪伴不必久留,能說說話就很好了。────
予澈真的來了。
他沒提前通知,一如往常。偏偏又選在我剛好有空的時候出現。午後的風正好,我正想找個離開小屋的理由,他便提著一小袋果乾和那瓶剩下三分之一的花蜜敲了門。
「我是來還債的。」他笑得理直氣壯,「還順便來蹭點我姐泡得好茶。」
我們沒多寒暄,只拎著茶壺和點心,坐上山丘那塊平坦的岩石。他總是那樣隨性,落座後就自在地仰望天光;我則靜靜坐在他身邊,將茶壺放在我們之間。
雲層被風輕輕攪動,遠方的天色泛著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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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言光筆,」他忽然開口,語氣輕描淡寫地,「現在還會寫那些⋯⋯會讓自己難過的事嗎?」
我沒立刻回答。
他沒回頭看我,像是隨口一問,但聲音裡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誠實。那是他一貫的風格,不說破,卻真心。
「還會。」我微笑,「只是目的不太一樣了。」
「嗯?」
「以前是怕它們消失,現在是希望它們能被看見、然後放下。」
「所以妳就把它們曬出來了?」他眨眼,「像是把記憶曬一曬、整理好,再收進抽屜?」
我輕聲笑了笑:「也許是種進雲裡,讓它成為光的養分。」
他終於轉頭看我,眼神像小時候第一次聽我講故事時那樣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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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真的變了很多。」他語氣柔了一點,「以前妳聽到這種話都會害羞,現在的態度就好像那些經驗老到的前輩們一樣。」
「我只是學會了,怎麼不讓悲傷只由自己一個人承擔。」
我抬頭看天。
「在暮土,有很多聲音都來不及被記下,就被風沙掩埋了。我沒辦法挽回每一段遺失的光,但我想把那些聽見的,留下來。」
他點點頭,沒再追問。我知道他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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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予澈抿了口茶,換了個話題,語氣也輕快了些,「妳啊,總是這麼穩定,像茶一樣溫溫的。我就不行,我就是閒不下來的人,哪裡有任務就往哪裡跑,永遠都在追隨風的節奏。」
「那樣也很好。」我淡淡說,「不一定非要留下什麼,能經過、能帶來消息,就已經很好了。」
他「嗯」了一聲,又笑:「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風就這樣一直在吹,它們會不會也有想歇歇腳的時候?」
我回頭看他,輕聲問:「你覺得呢?」
他愣了一下,抓抓後腦勺:「可能會吧?我這種腦袋裝不下大道理的人,也就偶爾會亂想些這些。」
「我以前也怕停下來,覺得停下腳步就會讓一切失控。」我說。
「現在不怕了?」
「嗯。現在明白了,停下來不代表失控,也不是沒用了。就算一個人,也不等於孤單。重要的是,在你真正需要的時候,還有誰在你身邊。」
他沒有出聲,只是默默撕了一片果乾遞給我,用最笨拙的方式回應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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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丘的風也靜了下來,四周只剩茶香與風草輕響。
遠方天際的光線穿過雲層,一道道像是斷續的路,映在我們的影子上。
我正猶豫要不要回小屋拿點熱茶,卻發現予澈停下了挑果乾的手,望著天邊那依稀可見的伊甸。他沒有說話,眼神輕輕落在那片天空的某處,像在回想什麼,又像在想念著誰。
那一刻,我彷彿聽見他心裡某個小小的問句,正在掙脫沉默的邊界。
「姐,」他終於出聲,聲音壓得很輕,「如果一段記憶無法留下,是不是只能被犧牲掉?」
他沒等我回答,晃了晃茶杯問道:「妳覺得,獻祭真的有意義嗎?」
我轉頭看他,分不清他是隨口一問,還是認真想要一個答案。
「我是說啊——」他晃了晃手裡的茶杯,「如果每一次的重新開始,都必須靠某個人的消失來換,那樣的輪迴⋯⋯真的值得嗎?那些被送上祭壇的人,真的都甘願嗎?」
這是少見的,予澈語氣裡沒有調皮,反而多了一種不屬於他年紀的沉靜。
我想了想,才緩緩開口。
「我以前以為,獻祭是為了守護更多人⋯⋯但後來我也在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太習慣這種方式了,才不再去質疑它?」
他點點頭,眉頭微蹙:「對啊。如果輪迴真的是條光明的路,那為什麼走上去的人,總是孤單的?」
我望向天際那條緩緩流動的光痕,彷彿能看見那些曾在歷史中無聲消失的名字。
「也許,正因為有盡頭,生命才會被認真對待。」我輕聲說。
他突然問得更深:「那如果生命註定會因為獻祭而重來,那我們現在所有努力的意義在哪裡?」
我轉過頭,望著他認真的眼神。
「它讓我們在每一個活過的瞬間裡,都曾完整地存在。」我說,「就像彩虹一樣,即便會消逝淡去,也曾照亮過前路。」
「那⋯⋯獻祭到底是犧牲還是解脫?為什麼我們不能反抗這種重複?」
「我們無法反抗,」我語氣溫和,「但我們可以選擇記得。就像我在暮土寫下那些無名旅人的故事時,就一直在想這件事。如果他們的光終將熄滅,那我至少要讓他們留下名字。哪怕只有一句話、一段紀錄,也能證明他們曾經來過。」
我微抬手,感受著輕風拂過指尖,低頭看著腳邊的茶壺,繼續說:「每一次輪迴都是新的機會,而去記錄那些上一輪被遺忘的光,就是我們的使命,為的就是讓每一次犧牲都不會白費。」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又問:「如果有人選擇了將自己獻祭,我們應該怎麼看待他?是英雄,還是被命運拋棄的人?」
「無論是哪一種,」我回答,「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而我們的責任,是去理解和承載那份選擇的重量,而不是單純地緬懷或歌頌。」
他沉默一會,語氣低低的:「但,那些被放下的記憶,它們去了哪裡?還算不算⋯⋯存在?」
我輕輕頷首:「它們會成為我們為整個世界代筆的理由。因為我們知道,光終究會熄滅,生命也一樣。」
「所以那些選擇獻祭的旅人⋯⋯他們的心情是不是和妳選擇放下的心情很像?」
我沒立刻回答。
「無論是獨自前行,還是並肩作伴,」我終於說,「只要我們記得相遇的溫暖,那麼輪迴就奪不走它的價值。」
他那些問題,像一串風鈴的餘音,在心底迴盪。
或許,只有在某個重逢的時刻,我才真正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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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關於輪迴與犧牲的對話結束後,我們都沈默了一會兒。
沒有誰再開口,卻也沒有誰想離開。
這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某個黃昏,那人也曾這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那時的我不明白,沉默有時是留給彼此的空間,而不是逃避。
如今回想,那份情感其實很單純,只是我們還不懂怎麼安放那樣的真心。
「我記得妳以前說過,」予澈忽然開口,「那人總徘徊在風聲與光影之間,妳以為你們會一起走一段路,可他卻從不留下腳印。」
我一頓。
他沒看我,只望著遠方雲影:「以前我不太明白這句話,現在,好像懂了一點。」
我低下頭,把那片果乾含進嘴裡。
那滋味甜甜的,微酸卻不會讓人想皺眉。
「有些人啊,注定只能走過一段。他們不會停留,也不會回頭。但那段雲與光灑下來印記,卻會一直留在你心裡。」
這回,是我說的。
他點頭:「就像有些風景,只在某一瞬間出現,錯過就錯過了,但你就是會記得那天的雲是什麼形狀。」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風拂過耳際,像是也在以它的方式參與這場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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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拍拍褲子站起來,「我就不問那個人的事了。反正妳現在看起來,很懂得如何照顧自己。」
我也站起來,拍掉衣襬的灰塵:「你也是。不用總裝作無所謂,我知道你其實心裡記得很多。」
「才沒有咧。」他搔搔臉頰,語氣不滿。
我笑了笑,沒戳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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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山丘邊緣慢慢走下去。他一邊走,一邊講起最近的任務趣事,還不忘抱怨我小屋的茶點太少,說下次要帶整籃點心來「改善飲食條件」。我只是點頭,聽他說,聽風吹過我們腳邊的草。
有些陪伴,不需要太多話,只要有人走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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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記錄:
他問我:為何要書寫讓自己難過的事?
我說,是為它們能被看見。
他沒多說,只遞來一片果乾。
像是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我:
即使他不完全懂,他也願意聽我說完。
陪伴,不是替你回答,而是坐下來,陪你將心裡的話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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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旅途中,是否也曾想起某個人?
他們沒再同行,卻仍留在你心裡的某段風景中?
如果有,不妨在心裡說一句:
「謝謝你曾來過。」
就像把那段風景,輕輕收進雲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