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發生在數據流與現實軀體邊界的親密,像一顆投入靜止湖面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面卻未能恢復最初的平靜。工作室裡似乎永遠浸染了那一晚的氣息——汗水、渴望,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脆弱的情感蒸騰。
在之後的幾天裡,一種微妙的氛圍縈繞在兩人之間。明晞發現自己無法再以純然「編織師」的目光審視清寧。他的視線會不自覺地追隨她移動時腰肢的擺動,會在她低頭記錄數據時,凝視她頸後那些細軟的絨毛。他為她進行感官引導時,指尖的觸碰帶上了記憶中的溫存,聲音也時常不受控地低沉下來,摻雜了過多的個人情緒。
他為她創作了一段關於「溫暖」的記憶。不再是抽象的定義,而是具體的、私密的意象:冬日壁爐裡跳躍的火焰,光腳踩在被陽光曬得微燙的木地板上,一碗熱湯下肚後從胃部蔓延至四肢的暖意,以及……肌膚相親時,從對方體表傳遞過來、驅散孤寒的體溫。當清寧體驗這段記憶時,明晞緊盯著她的生理數據監測圖。他看到她的心率呈現出舒緩的波動,皮膚溫度有細微的、同步的上升,呼吸變得深長而平穩。這是他預期中的、對「溫暖」的理想生理反應。
然而,當她從沉浸中醒來,緩緩睜開眼睛時,明晞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同於以往的、朦朧的軟化。那層常年覆蓋其上的、冰冷的理性光澤,似乎被短暫地融化了一角。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靜靜地坐在那張體驗椅上,目光有些失焦,彷彿仍在回味那片由他構建的、虛擬卻逼真的暖意。
然後,她的視線聚焦到他臉上,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彎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標準的微笑,幅度太小,持續時間太短,卻像一道強光,瞬間擊中了明晞。他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猛地鬆開,帶來一陣眩暈般的狂喜。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一次,不只是生理數據的模擬,有一絲真實的、屬於她個體的「感受」,從那片空白中生長了出來。
他淪陷了。
他開始犯一個藝術家、一個觀察者、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最不該犯的錯誤——他將自己創作所引發的、在委託對象身上觀察到的「理想反應」,解讀為她對他自己,產生了獨特的情感聯結。
他變得急切,想要確認,想要更多。他不再滿足於僅僅是引導者和創作方的角色。他渴望成為她情感世界裡唯一的那個「錨點」。
於是,他做出了一個後來被他視為極度愚蠢和魯莽的決定。他決定將自己一段從未與任何人分享的、最私密、最珍貴的原生記憶,作為禮物,毫無保留地贈予她。
那是一個關於他童年夏天午後的記憶。空氣中蟬鳴聒噪,陽光透過繁茂的梧桐樹葉,在泥土地上灑下晃動的光斑。年幼的他躺在樹蔭下的竹蓆上,鼻尖縈繞著鄰居奶奶炊飯的香氣,混合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祖母搖著蒲扇,微風帶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一陣陣拂過他的臉龐。那是無憂無慮的,充滿了安全感與純粹滿足感的時光。這段記憶裡,蘊含著他對「歸屬」與「安寧」最本初的理解。
他沒有對這段記憶進行任何藝術化的編輯,保留了所有粗糙的、不連貫的原始質感——蟬鳴的尖銳,陽光的刺眼,竹蓆硌人的觸感,甚至那一刻因無聊而產生的細微煩躁。他將這份未經雕琢的、帶著他生命體溫的數據,小心翼翼地封裝起來。
「清寧,」他喚她,聲音裡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討好的溫柔,「閉上眼睛。這一次,不是工作。這是我……送給妳的。」
他沒有解釋更多,直接將這段記憶數據,接入了她的神經介面。
他緊張地觀察著她。他看到她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微蹙,彷彿在跟隨記憶中那個孩童的視角,感受著陽光與樹蔭交替的溫度,辨識著空氣中複雜的氣味。他甚至看到,當記憶中那陣帶著祖母氣息的微風拂過時,她的嘴角再次出現了那種極輕微的、柔和的弧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明晞的心懸在半空,充滿了混合著期待與不安的悸動。
終於,體驗結束。清寧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睜開了眼睛。
那層短暫出現過的朦朧軟化已經消失了。她的眼神恢復了一貫的清明、冷靜,甚至比平時更加銳利,像剛完成了一次深度掃描。
她沒有看他,而是先低頭快速瀏覽了自己終端上自動生成的體驗報告。然後,她抬起頭,目光精准地投向明晞,那目光如同手術刀,冷靜得不帶一絲雜質。
「這段記憶的數據結構非常獨特,」她開口,語氣是專業的、分析性的,甚至帶著一絲學術探討的興味,「原生、未經修飾的情感脈絡,與後天植入的、經過設計的情感數據,在神經編碼層面有著顯著的差異。尤其是關於『皂角清香』與『安全感』的聯結,其形成路徑非常具有研究價值。」
她微微歪頭,像是在評估一件藝術品的市場價格。
「這段記憶的感官細節豐富,情感飽和度極高,屬於非常優質的原始數據。陸先生,請問這段記憶的授權費用是多少?我希望能夠買斷它的使用權,用於我未來的分析模型構建。」
空氣彷彿在瞬間凝固了。
明晞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剝離了軀體,漂浮在半空,冷眼看著下面那個愚蠢的、將真心捧出卻被當成樣本標本進行估價的男人。工作室裡那些熟悉的設備,此刻看起來無比陌生而冰冷。
他贈予的不是一段數據,是他靈魂的一塊碎片,是他童年那個午後完整的、帶著體溫的陽光。而她,卻在用游標卡尺測量這塊碎片的尺寸,分析它的成分,並詢問它的售價。
一種尖銳的、冰寒的刺痛,從心臟開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遠勝於任何他曾經編織過的關於「憤怒」或「痛苦」的記憶。這是真實的,未被任何技術過濾或緩衝的,徹底的毀滅感。
他張了张嘴,喉嚨乾澀發緊,幾乎發不出聲音。
「……費用?」他重複著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破碎的腔調。「妳認為……我剛剛給妳的,是可以用來『交易』的東西?」
清寧似乎終於察覺到他狀態的異常。她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和劇烈收縮的瞳孔,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類似於「困惑」的神情,但這困惑,依舊是理性的。
「難道不是嗎?」她反問,邏輯依舊清晰得殘酷,「我們的關係,始於一場交易。你提供感官記憶產品,我支付報酬。這段記憶雖然珍貴,但本質上依舊是數據產品。提出購買,是對你專業成果的尊重與認可。」
「我們的關係?」明晞猛地向前一步,雙手撐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將她困在自己與椅子之間。他的眼睛因激動和痛苦而佈滿血絲,緊緊盯著她那雙依舊平靜無波的眼睛。「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在我們……之後,妳依然認為我們之間,僅僅是『交易』關係?」
他靠得極近,溫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臉上,帶著絕望的氣息。他想從這雙他一度以為開始融化的眼睛裡,找到一絲一毫的動搖,哪怕只是偽裝。
但他什麼也沒有找到。那裡面只有純然的、對當前狀況的不解,以及對他失控情緒的冷靜觀察。
清寧微微後仰,拉開一絲距離,語氣帶著一種安撫式的、卻更傷人的平靜:「陸先生,我理解你可能對這段合作投入了過多的個人情感。但請清醒一點。你愛上的,究竟是我這個存在,還是你親手在我這張空白畫布上,投射出的、你理想中的那個能夠給予你情感回應的幻影?」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明晞最深的恐懼與自我懷疑。
他踉蹌著後退,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工作室裡那些曾經充滿創造力與生命感的數據流,此刻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嘲弄他的、虛無的符號。
他看著她,這個他傾注了所有熱情、所有技巧、所有隱秘渴望去「引導」和「創造」的女人,此刻像一座永遠無法攻克的、由理性與邏輯築成的冰冷堡壘。
他以為他們在靠近,原來只是他一個人在獨舞。他以為他點燃了火種,原來那不過是冰面反射的、他自己的倒影。
「……出去。」
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而壓抑,彷彿瀕臨爆炸的邊緣。
清寧看著他,沉默了幾秒鐘。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拿起自己的終端和那個記錄了無數數據的黑色裝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絲毫未亂的衣襟。
「我明白了。當你情緒平復,我們再討論後續的合作事宜。」
她轉身,步伐穩定地走向門口,沒有絲毫留戀。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訣別般的「咔噠」聲。
工作室裡,只剩下明晞一個人,和他那顆被徹底打碎、散落一地的心。空氣中彷彿還殘留著她身上潔淨的氣息,與他童年夏日午後的陽光記憶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比荒謬、無比殘酷的諷刺。
真實,第一次如此沉重地,陷落了。
(第三幕:真實的陷落 - 上篇 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