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懸浮著數據流的低鳴,與舊式擴香儀吐出的雪松氣息纏繞。陸明晞的工作室,與其說是家,更像一個生物與機械的混合巢穴。半透明的光纖如藤蔓般從天花板垂落,末端連接著沉浸式神經介面頭盔,在昏暗的環境光中散發著幽微的藍。牆壁是巨大的柔性屏幕,此刻正流淌著無意義的色塊與光影——那是他上一個作品殘留的情緒餘溫。
明晞剛結束與一位客戶的遠程協作。
客戶是位享譽國際的小提琴家,因一場意外傷了神經,再也無法體驗到拉琴時那種「與樂器水乳交融、靈魂共鳴」的巔峰感覺。他委託明晞,不是為了重現某段旋律,而是要捕捉並固化那種「融合」的感官記憶。
「聽,這裡,」明晞對著通訊器低語,他的聲音因專注而顯得沙啞,「我不只是給你琴弓摩擦琴弦的震動,那是表面的。我疊加了松香粉塵在光線下飛舞的視覺,指尖按壓指板時,那細微的、堅實又帶點彈性的阻力感……還有,演奏廳裡那種獨特的、混合了木材、塵埃和觀眾體溫的『氣味』,它像一個溫暖的繭,將你包裹。」
他的指尖劃過一個複雜的參數曲線。「最重要的,是這裡——那一瞬間的忘我。肌肉記憶超越了思考,樂句如同自有生命般從指尖流淌出來。那一刻,你不是在『演奏』音樂,你『就是』音樂本身。我在你的邊緣神經系統數據裡,模擬了那種微小的、遍及全身的戰慄,類似於輕微的電流,又像是冰晶在皮膚下融化……它通往一種極致的寧靜與狂喜的混合體。」
他閉上眼,他的聯覺天賦讓他在處理這些數據時,舌尖嚐到了蜂蜜般的甜膩與陳年威士忌的煙燻感,交織在一起。他調整著一個參數,將那「冰晶融化」的戰慄感稍稍延長了零點幾秒,並賦予它一種向上攀升的、類似於飛翔的失重感。
「試試看,」他對客戶說,「聚焦於第七秒到第十二秒之間的那段暖流。」
通訊器那端沉默了片刻,隨後傳來一聲壓抑的、近乎啜泣的嘆息。「……就是它。我以為我永遠失去了……這不只是記憶,這比記憶更……真實。謝謝你,陸先生,你簡直是個魔術師。」
明晞扯了扯嘴角,沒有回應這份感激。魔術師?不,他只是一個高級的感官裁縫,縫補著這些現代靈魂遺失的碎片。掛斷通訊,巨額酬金到帳的提示光在他視網膜一角閃過,他卻感到一陣空虛。為他人編織再極致的體驗,也無法填補他自己內心某處難以名狀的匱乏。他摘下感應手套,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剛才那段「融合」記憶的餘味,是過於甜膩的蜂蜜,黏在他的喉嚨深處。
就在這時,個人終端發出一個極簡潔的脈衝光,提示有最高優先級的預約訪客已抵達樓下。他的客戶大多是透過加密網絡聯繫,極少親自前來。他挑眉,指尖在空氣中虛劃,調出門禁系統的影像。
來客是一名女子。
她站在他那棟斑駁舊樓的狹窄入口前,像一幀被錯誤插入現實的高清畫素。雨絲如織,她卻沒有打傘,任由細密的水珠凝結在她剪裁利落的炭灰色大衣肩線上。她的臉龐是一種缺乏情緒參照的潔淨,五官精緻得如同算法優化的結果,眼神平靜,像兩潭不起波瀾的深水。與剛才那位情感豐沛的音樂家相比,她彷彿來自另一個極端。
「魏清寧。」一個名字在他腦海中浮現,伴隨著委託郵件中簡潔到近乎傲慢的說明:「定製基礎情感記憶套組。預算無上限。」
他按下開門鈕,心頭那因創作而激起的細微波瀾,迅速被一種更為尖銳的好奇所取代。為藝術家修復珍貴感覺是一回事,為一個看似「無感」的人創造基礎情感,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近乎褻瀆又充滿誘惑的挑戰。
幾分鐘後,她站在他的工作室中央,與周圍流動的、充滿生命感的數據環境格格不入。她脫下大衣,裡面是同樣質料挺括的白色襯衫與長褲,一絲不苟。沒有香水味,只有一種近乎潔淨的、類似於臭氧的氣息,與工作室裡殘留的雪松、蜂蜜、煙燻威士忌的複雜氣味形成突兀的對比。
「陸先生。」她的聲音平和,音調準確,缺乏弦外之音。
「魏小姐。」明晞沒有起身,只是靠在他的工作椅上,打量著她。他的目光是藝術家在審視一塊奇特素材時的專注,甚至帶點侵入性。「妳的委託很特別。『基礎情感記憶』……大多數人追求的是戲劇性的巔峰體驗,就像我上一位客戶,他需要的是藝術的巔峰。而妳,想要的是……空氣和水。」
「我不需要戲劇。」清寧走向一面正在緩慢變換色彩的牆壁,沒有觸碰,只是觀察,像掃描儀在讀取數據。「我需要真實。悸動,溫暖,渴望,歸屬。這些對多數人而言與生俱來的東西,對我而言是缺失的數據塊。」
明晞身體微微前傾,興趣被徹底挑起了。他剛從一個極致複雜的委託中抽身,立刻迎來了一個極致「空白」的委託。這種極端的轉換,刺激著他的神經。「所以,妳是想『購買』感覺?」
「是理解。」她轉過身,目光直視他,那目光太過直接,反而讓人無所遁形。「我缺乏相應的神經基礎來理解這些概念。就像天生的盲人無法理解顏色。我需要一套參照系,一套……高保真的感官樣本。」
「即使那是虛構的?」他重複著這個核心的詰問,想看看她如何應對。
「記憶的本質,不就是被大腦編輯過的故事嗎?」她反問,邏輯嚴密得如同人工智能,「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在神經元層面,本就模糊。評判標準是『效用』。我需要的,是能夠引發對應生理反應的、結構正確的數據。就像你為剛才那位音樂家所做的一樣——你給他的,並非他過去某次演奏的精確複製,而是一個理想化的、能觸發他『融合感』的綜合數據包,不是嗎?」
明晞瞳孔微縮。她竟然知道他剛才的工作內容?這女人不僅空白,而且深不可測。他笑了,帶著點自嘲與被冒犯的興奮。水瓶座的獵奇心態在他體內劇烈蠢動。
「為什麼找我?」
「因為你的作品擁有最高的『情感解析度』。」她再次引用外界評論,語氣卻無褒貶,「你能捕捉到陽光曬過舊書時,紙張散發的味道裡所蘊含的、近乎憂傷的寧靜。那不是簡單的氣味模擬,那是情境與情感的複雜編織。我需要這種級別的真實,來構建我的內在參照系。」
她從隨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黑色儲存裝置,放在他堆滿雜物的工作台上,與那些閃爍著微光的感應設備形成鮮明對比。「這是我的基礎生理數據、神經反應譜圖,以及……我目前空白的情感記憶架構圖。你可以把它看作我的『說明書』。」
明晞沒有去碰那個裝置。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半個頭,能清晰地看到她毫無防備的、光滑的頸部線條,以及她瞳孔中自己略顯模糊的倒影。他剛從一個純數據的世界歸來,此刻迫切需要確認某種「物質性」。他進入了一種新的工作狀態,一種更為原始、更具侵犯性的引導者模式。
「要為妳創作,我首先需要知道妳的『感官閾值』,或者說,妳這塊畫布的吸墨性。」他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引導性的磁力,與剛才和音樂家溝通時的語氣截然不同。「我們從最簡單的開始。」
他沒有徵求同意,便輕輕執起她的右手。她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指尖微涼,像某種精密儀器的部件。
她沒有退縮,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像一個認真的、沒有情感的學生。
明晞的拇指,輕輕地、緩慢地撫過她的掌心。從手腕根部,一路劃到中指指腹。他的觸碰極輕,如同羽毛,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他在重複一個他為「觸覺單元」做校準時的標準動作,但對象換成了她,這個動作便莫名地帶上了一絲試探的意味。
「感覺到了什麼?」他問,目光鎖定她的臉,如同一個獵手,捕捉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比分析數據波形更加專注。
魏清寧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她的呼吸頻率沒有改變。「壓力。輕微的摩擦力。皮膚表面的紋理感。」
「只有這樣?」他的拇指再次劃過,這次稍微加重了力道,範圍也更廣,輕輕揉按了她掌心的幾處軟肉,試圖激發更深層的觸覺反饋。「沒有……別的感覺?比如,細微的電流感?一點點的癢,像羽毛搔過?或者,某種……聯想到其他事物的觸感?比如,類似於絲絨的順滑,或者溫水漫過手背的包容?」
她在他的引導下,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掃描自身的數據庫,進行模式匹配。「壓力數值增加。摩擦力係數變化。未檢測到類比『電流感』、『搔癢』、『絲絨』或『溫水』的關聯信號。神經反應僅限於體感皮層初級區域。」
明晞鬆開她的手,一種混合著挫敗與興奮的情緒在他心中滋長。他轉身從工作台上拿起一個小噴瓶,裡面是調配好的、帶有複雜香氣的蒸餾水。他對著她面前的空氣,輕輕一噴。
細密的水霧帶著一股氣息瀰漫開來——是雨後初晴的泥土味,混合著被折斷的青草莖稈的苦澀,以及一絲遙遠的、幾不可聞的白色花香。這是他常用的、用於測試嗅覺聯覺與情感觸發的標準氣味之一。
「現在,呼吸。」他命令道。
清寧順從地深吸了一口氣。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然後歸於平靜。
「氣味成分:土臭素、葉醇、苯乙醇……模擬的是雨後草地的氣味。數據庫匹配完成。氣味還原度,92.7%。無顯著邊緣系統(情感中樞)激活跡象。」她精準地報出分析結果,如同光譜分析儀,甚至給出了神經層面的反饋。
明晞看著她,那種想要鑿開這完美冰層的創作慾望從未如此強烈。她就像一塊絕對中性的畫布,挑戰著他能否調配出能真正浸染其纖維、引發化學反應的色彩。與剛才為音樂家工作時,是在豐富的底色上修復細節不同;此刻,他面對的是一張白紙,他將是第一個在上面留下印記的人。這種權力感,伴隨著巨大的責任與誘惑。
「魏小姐,」他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挑戰的弧度,「妳的委託,我接了。但我的創作過程,需要妳的完全配合。這不會是舒適的。我們要探索的,是妳從未涉足,甚至從未想過存在的感官荒地。這比為一位音樂家重構巔峰體驗更困難,也……更有趣。」
清寧迎上他的目光,那雙平靜的眸子裡,第一次閃過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光,像是深水下的魚類偶然擺動了一下尾鰭,攪動了亙古不變的黑暗。那或許不是情感,僅僅是……對「挑戰」的識別與回應。
「我明白。」她說,語氣依舊平穩,卻似乎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重量,「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請隨意使用我的『數據』,陸先生。我期待你的作品。」
「使用?」明晞低聲重複,目光從她的眼睛,緩緩游移到她的唇,那線條優美卻缺乏情緒的唇,再回到她眼中。「不,這不只是『使用』。這將是一場……引導。而妳,需要學習如何『感受』,不僅僅是識別。這會觸及妳的生理,妳的神經,甚至……妳自己都未知的領域。」
工作室內,數據流依舊無聲低鳴,雪松、雨後草地、殘留的蜂蜜與煙燻威士忌,以及她身上那潔淨的臭氧氣息,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充滿張力的氛圍。一場圍繞感官與真實的危險遊戲,就此拉開序幕。他,編織記憶的普羅米修斯;她,盜火目標本身,卻也是一座封鎖嚴密的寶庫。
這空白,既是缺失,也是一切可能的起點。而他剛剛完成的那段關於音樂與融合的、充滿暖意的記憶,此刻彷彿成了遙遠的參照物,映照出眼前這片「空白」所蘊含的、冰冷而巨大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