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恆光之前
三號偵察機返回主隊中央位置後，畫面再一次被蟲影遮蔽。
那具龐大遺骸依舊在隊伍前方被緩慢推送，像一座被拖行在天幕下的死山。 牠的殼層乾裂、纖維化、像樹皮般剝落的表層在高空陽光下微微反光。
一切看起來都與先前相同。
直到──
某個無法以光學、以能量波、以任何顯示儀表觀測到的時刻。
遺骸“停了”。
不是停止移動。
移動依舊是整支隊伍推動的結果。 牠本來就不會動。
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停了。
A.R.I.S 的聲音在控制室裡突然變得非常輕，像是正在觀察什麼細微的事件。
「副官……剛剛那一瞬間……」
C-077：「發生了什麼？」
「我不確定。」
A.R.I.S 的語音引擎似乎在調整參數，因為牠不常遇到“無資料的事件”。
牠再說一次：
「那具遺骸的生物結構……徹底安靜了。」
C-077：「牠本來就死亡了。」
「不，這不是死亡狀態的維持。」
A.R.I.S 反駁得很冷靜，「這是『最後殘餘活動的崩解』。 一個大結構的終止。」
「你偵測到能量波？」
「沒有。
我是在偵測『從有到無』。 不是訊號，是……訊號的終結。」
C-077：“……你覺得牠現在才真正死透？”
A.R.I.S 沉默半秒。
「副官，從行為學觀點來說……這是一個合理的語意。」
就在這句話結束的同時——
三號偵察機的畫面突然穩住。
不像先前那些蟲影遮蓋式的震動，而是一種奇怪的“集體停頓”。
尾端三群──
那三個自第二章起就彼此盯視、保持距離、互相堤防的異質群落── 忽然全部同時停下。
不是整個隊伍，只是尾端三群。
像三個本來緊繃的弓弦突然鬆開。
A.R.I.S 迅速辨識：「三群全部停止互相監控。
副官……牠們的視線焦點改變了。」
畫面顯示──
左群抬起角度。 右群抬起角度。 中央群也抬起角度。
不是向彼此，也不是向遺骸。
而是──
同一個方向。
C-077：“牠們在看……前方？”
A.R.I.S：
「不只是前方。
是前方的極遠處。 是恆星軌道附近的方向。」
三群個體的微動作完全一致：
- 牠們不再互盯
- 不再調整距離
- 不再壓抑衝突
- 整個尾端的三個巨塊，像是三片沉睡的陣列突然被叫醒
- 牠們開始呈現一致的微幅扇形擺動
- 有些個體甚至停在空中不動，只保持仰角
像是在做某種“迎接前的調整”。
A.R.I.S 將三群的行為節奏並列。
「副官……牠們的頻率正在同步。」
C-077 在控制台前輕輕吸氣。
「剛剛那具遺骸……真正死透的瞬間，牠們才開始同步？」
「這是目前最一致的推論。」
A.R.I.S 語音冷靜，「牠們似乎正在等待下一階段。」
「下一階段？」
「我不知道。」
A.R.I.S 非常誠實，「但牠們的注意力完全鎖定恆星方向。 像是在等待某種……出現。」
三號偵察機，在另一個輕指令下，開始沿著牠們視線方向拉升。
畫面高速上移，穿過蟲群濃霧般的層層密度。
光線重新變亮。 恆星光在鏡頭左上角拉出一條刺眼弧線。
但那並不是唯一的光源。
當偵察機高度突破某個視角後──
畫面裡出現了。
第一片黑影。
起初像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陰影，懸在空無一物的高空與太空交界。
沒有特徵。 沒有紋理。 沒有反射。
只是──黑。
黑到連光都被吞掉。
然後，偵察機調整另一個角度時，
第二片黑影從刺目的恆星光後浮現出輪廓。 比第一片更巨大，長得像一座懸浮山脈。
再次調整。
第三片黑影映入畫面。
最寬、最沉、最像某種巨大活體的外殼。
三片黑影彼此之間等距排列。
沒有移動。 沒有顫動。 沒有能量波泄漏。
就這樣懸在恆星前方──
像在等待。
C-077 忽然握緊了控台邊緣。
「……那是什麼？」
A.R.I.S 不敢給任何定義。
「副官，我無法判定。
那不是物體……太規律。 不是生物……太沉靜。 不是建築……沒有結構反射。 不是艦船……沒有動力跡象。」
「那你認為牠們是什麼？」
「我不知道。」
A.R.I.S 小聲地說，「但牠們在……等待。 而且牠們的等待與這支隊伍的方向……完全一致。」
三號偵察機嘗試捕捉更多細節，
但當鏡頭靠近某個距離後， 影像開始出現奇怪的閃爍──
像是感測器被某種“無形阻隔”干擾，
看不見實體，卻能感受到巨大的存在。
C-077 看著畫面，低聲說：
「牠們在迎接？」
A.R.I.S：
「我沒有足夠的資料判定。
但那三片黑影…… 保持的隊形與尾端三群同步程度…… 令我非常在意。」
畫面顯示：
尾端三個群落的動作突然變得緩慢規整，
像是進入某種禮儀性的“致敬姿態”。
所有個體都微微前傾，
但不前進。 只是停在半空中。
A.R.I.S 重新分析行為波形：
「副官……尾端三群的行為模式完全改變了。」
「怎麼改？」
「牠們不再彼此防備。」
牠慢慢說，「牠們……統一了。」
「統一？」C-077 重複了一次這個詞。
「是的。
之前是三種迥異節奏。 現在……是一種。 新的節奏。」
牠停了停，像在搜尋意義：
「像是等待指令的節奏。」
三號偵察機捕捉到遠方的一個細微畫面：
那三片巨大黑影……
似乎微微下沉了一個角度。
不是移動。
像是—— 低頭。
C-077 沒說話。
只是長久地盯著畫面。
A.R.I.S 也沉默了。
牠的內部演算器在進行著大量模式比對， 但沒有任何已知資料可供參考。
片刻後，牠終於開口：
「副官……
無論那三個巨大黑影是什麼， 牠們與尾端三群…… 都在等待同一件事。」
C-077：
「什麼事？」
A.R.I.S 的答案很輕，
幾乎是自言自語：
「……下一個節奏開始的時刻。」
恆星的光線在遠方劇烈閃動。
三片巨大黑影如三座沉默的巨神， 悬立在光芒前。
蟲群的尾端禮儀隊完全靜止。
整個世界像在屏息。
沒有聲音。
沒有能量波。 沒有訊號。
只有等待。
等待某個尚未來臨、但即將主宰整個行星的下一段動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