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一處老舊的公寓頂樓,加蓋的鐵皮屋裡,住著一個叫英英的女孩。她二十七歲,還是用小學時的綽號叫自己,因為本名「陳映彤」聽起來太像別人,她不喜歡。英英剪了一頭亂糟糟的短髮,喜歡穿寬鬆的舊T恤,晚上十點過後就窩在床上滑手機,看那些曾經認識的人過得有多好。
那個英英叫林英英,比她小兩歲,卻早已是小有名氣的插畫家。她的IG滿是柔軟的色塊、溫柔的線條,還有永遠帶著笑的臉。粉絲叫她「英英老師」,品牌找她合作,展覽一場接一場。她去冰島看極光,去沖繩潛水,去京都看楓葉。每張照片都像從夢裡裁下來的那種明亮。
而陳映彤的英英,只會在半夜按愛心,然後關掉手機,盯著天花板發呆。
她們曾經是國中同學。
那時林英英坐在她後面,總是借橡皮擦,借過之後就用手指輕輕敲她的背,說:「英英,謝謝。」那個時候的林英英還戴牙套,成績普通,喜歡畫漫畫貼在課本空白處。沒有人想到她會發光,包括她自己。
陳映彤則是班上那種安靜到幾乎透明的人。她畫畫也很厲害,但從不給人看。她把畫夾藏在書包最裡層,像藏著一個不能見光的秘密。畢業那天,林英英跑來找她,紅著臉說:「以後我們都要當插畫家,好不好?」她點頭,卻在心裡想:怎麼可能。
後來林英英真的做到了,而她沒有。
她去念了傳播系,畢業後進了廣告公司,每天改客戶的PPT,改到凌晨。夢想像被水泡過的紙,慢慢爛掉。她偶爾也畫,但只敢用手機軟體,畫完就刪除。她怕被人看見,更怕被人拿來跟林英英比。
直到某一天,她在林英英的限時動態看到一句話:
「最近很累,想找當年的英英聊聊。」
下面還附了一張國中時的畢業照,兩個人並肩坐著,她低頭,林英英對鏡頭笑得燦爛。
陳映彤盯著那張照片,手指懸在螢幕上方,抖了半天才按下「回覆」。
「是我。」她打了这麼兩個字。
沒想到,對方立刻跳出一個愛心,然後私訊彈出來:
「真的是你?!天啊,我找了你好久!」
那天晚上,她們聊了五個小時。
林英英說,她其實很焦慮。粉絲越多,她越害怕畫不出好作品。她說她常常半夜醒來,覺得自己是個騙子,怕有一天被拆穿。那些漂亮的照片,其實都是精心挑過的角度,真實的生活裡,她也會長痘、會哭、會懷疑自己。
「我一直記得你畫畫比我好,」她說,「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是你,一定能畫得更好。」
陳映彤哭了。她很久沒有哭了。
後來她鼓起勇氣,把這些年刪掉的畫,一張一張找回來,傳給林英英。對方回她一串驚訝的表情,然後說:「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開聯展吧。就叫『英英復英英』,怎麼樣?」
展覽那天,臺北下著細雨。
展場不大,只有一間老倉庫改的空間。牆上掛著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一個是林英英一貫的溫暖明亮,另一個是陳映彤壓抑多年的、帶著稜角的暗色調。兩種畫並列,卻奇妙地互補,像同一個人分裂的兩面,終於在多年後重新拼回完整。
開幕時,林英英拿著麥克風,笑著說:
「今天的主角其實不是我,也不是她,是我們當年都相信過、卻差點忘記的那個自己。」
陳映彤站在旁邊,穿著簡單的黑洋裝,頭髮還是亂糟糟的。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牆上那幅她畫了十年的自畫像,終於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署名:
英英
人群裡有人鼓掌,有人擦眼淚。
雨停了,雲縫裡透出一道晚霞,像極了小時候她們在操場上一起看過的那種顏色。
英英復英英,不只是兩個女孩的重逢。
是每一個曾經把夢想藏起來的人,終於肯把畫夾打開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