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颱風自海面撲來,樹影搖晃,如醉漢踉蹌。我立於窗畔,眼底那榕樹氣根垂地成林,盤繞如虯龍,在風中竟穩若磐石;而隔鄰一株挺拔俊秀的棕櫚,卻搖晃著纖弱軀幹,幾欲傾倒於喧囂之中。草木猶然有命數,遑論人乎?
天命這道幽深謎題,在塵世中竟如此斑駁而具體。茶餐廳內,何老闆額間汗珠如露,在油膩燈下閃閃發亮,他用力將一碗雲吞麵推至客人面前,眼神裡分明寫滿了一種篤定的認命——這方寸灶頭,便是他一切命運的疆域。
而同一塊香港土地之上,菲傭麗塔於週日街頭,將故鄉的椰樹海鷗摺疊成思念的窗花。她每月寄出的匯款單,竟成了維繫宿命天平兩端最堅韌的絲線。這般「安命」,雖卑微於塵埃,卻沉重如磐石,縱然萬里相隔,卻把命運託付於一張薄薄的紙,在異鄉與故土之間搭起一道堅韌的橋。而世人所謂「人定勝天」,卻常演成一齣悲喜劇。健身房內,男男女女揮汗如雨,在跑步機履帶上追逐著永無止境的數字。他們氣喘吁吁,以為跑得贏心肌梗塞,卻終究跑不贏基因圖譜上的暗號——那生命的密碼如影隨形,在每一個細胞的深巷裡潛伏著,任你如何奔逃,終究要迎面撞上。這努力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而巨石最終在命運的崖邊安靜等候。
莊子曾嘆:「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這般低伏於泥塗的智慧,並非懦弱放棄,而是看清了天命那不可強奪的疆界。
某日,我隨行山隊伍攀於嶙峋山徑,行至高處,忽見一株野杜鵑。它紮根於貧瘠石縫,枝幹瘦削,卻偏偏開出耀眼紅花,宛如命運以倔強抵抗著貧瘠的無聲歌唱。它無法選擇沃土,卻在這逼仄處開出屬於自己的血色宣言——天命並非牢籠,而是生命在絕境中完成自身意義的疆域。
下山時,山腳處工地上,工人正彎腰砌著磚塊。每一塊磚的疊起,都如對自己命途的默默堆砌——他們在塵土的迷濛裡勾勒城市的輪廓,自己卻隱於輪廓之外,砌進他人耀眼的人生,自己則成為基石,成就他人仰望的樓閣。這無聲的構建,不正是以卑微之姿成全了天命那宏偉的構圖?
由此觀之,安命並非在命運巨輪前束手無為,而是在認清邊界之後,於有限之中傾注無限熱忱,在定數裡尋覓變數。那菲傭將思念摺疊成窗花,工人把汗水砌進城市骨架,野杜鵑在石縫間綻放如血——這皆是向天命低語:縱有疆界,亦必竭力開出自己的花朵。
天命豈是宿命之書?它實則是生命韌性在逆境中綻放的場域。像撲克牌局,天命雖悄然派發底牌,但出牌的章法與氣魄,仍是我們掌中可握的微光。
當浮世喧囂如潮漲潮落,不妨細聽那撲克牌在命運掌中翻動的聲音。天命早已發牌,而你我如何出牌,便是在那不可更改的疆界上,以血肉之軀刻下自己的名字——縱然微小,卻自有其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