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獄》 於2016 年的坎城影展影評人週首映,2017 年三月才在法國上映,是法國與比利時合拍的恐怖片,由
Julia Ducournau 編劇與導演。年僅二十的
Garance Marillier 飾演女主角 Justine,這是個非常難以詮釋的角色,必須演出多種極端的性格與行為,結果 Marillier 的表現非常出色。飾演 Justine 姊姊 Alexia 的
Ella Rumpf 也是讓人驚艷。這部電影無論在劇情、拍攝的方式、角色設定、故事的深意等等,每個面向都讓人極為讚賞,難怪會在 2016 年獲得多項歐洲電影獎的提名。爛蕃茄的新鮮度達90%,在 Metacritic的評分則為 81,都是高讚譽的成績。
這部電影不容易一目了然,故事不只不真實,還好詭異,許多內容都莫名其妙的超乎常理:例如
為何在獸醫系的新生入學,會有那麼多誇張甚至有點變態的迎新活動? 為何系上的老師沒以制止這些不合理又過火的迎新遊戲? 為何是獸醫系,為何剛好是這位主角 Justine? 這對姊妹為何過敏,過敏的意義是什麼,為何會愛上嗑牙、舐髮、喝血、食生肉? 為何姊姊對於妹妹吃掉自己的中指沒有特別生氣,也沒要求歸還?此外,這段指頭,有特殊意義嗎? 開場的車禍意外,還有故事中段的幾場車禍,相關嗎,有意思嗎? 最後明明父母知道兩個女兒很無辜,為何姊姊非入獄,而妹妹也非吃素不可?
片中2015年(Justine 這一屆)的新生入學潑血儀式,傳統上每屆學生都要被潑血然後合照。《肉獄》電影劇照
《肉獄》無法以直述的方式閱讀,而必須當成是個很大的隱喻與象徵。如果想由表面意義直接理解故事,肯定莫名難懂,但是如果把《肉獄》當成是幅抽象畫,不刻意以理性之眼分析,而是根據畫中的象徵符號拼圖,由這些符號所隱含的意義,拐彎抹角又抽絲剝繭的理解,就不難發現,《肉獄》描述的其實是當代社會早已存在的事實,寫實且悲傷的現狀,關於所有女性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真實困境與難解枷鎖。
在理解《肉獄》拼圖之前,先回顧整體故事,找出詭異之處,再想想該如何一一解開劇中謎團。
故事始於一場奇怪的車禍。安靜無人的鄉村田園,好久才有一輛房車經過。隱隱約約,一個路人在路旁行走,然後,一輛來車,瞬間,路人從路邊躍出,車子撞上路樹,警示喇叭鳴響不止。半晌,路人從路上爬起,走往撞毀路旁的房車。
鏡頭馬上來到餐廳。Justine 與父母在小餐館用餐,吃素的 Justine 不小心含到一顆肉丸,噁心吧啦地把馬鈴薯泥混著肉丸子,西哩呼嚕地吐了出來。這是故事第一次出現的「不舒服」—— a. 由嘴巴吐出食物爛泥(接下來的文章會以 a, b, c, ... 標示電影一一出現的「不舒服」事物。)
媽媽端走盤子與店員理論,因為 Justine 對肉類過敏。有趣的是,後來我們會發現,Justine 的「過敏」,只是母親的單方認定,而不是經過檢測確認的病症。
剛入學時清純可愛的 Justine。右為她的同性戀室友 Adrien。《肉獄》電影劇照
午餐之後,清純恬靜又素顏的小女生 Justine 坐在後座,與父母的車前往即將入學的大學,準備參加新生活動。在這橋段,鏡頭除了專注在 Justine 與愛狗惱人的親吻之外,再者,就是母親大辣辣放在擋風玻璃前的雙腳,隱約透露母親的性格。
吃素少女終於抵達校園,這所全法最好的醫學院,父母介紹校園,包含醫學院的停屍間。不過 Justine 就讀的是獸醫系。隨著劇情發展,後來我們也會知道,除了姊姊,父母也都是同系校友,因為 Justine 會在校友室看見父母也曾經歷相同的新生入學儀式。
至於本來答應前來接應的姊姊 Alexia,並未出現。一直到故事的2/3處,我們就會明白, Alexia 應該就是正在鄉間小路上遇見車禍的路人。
象徵雌雄同體的奇怪姊姊 Alexia,暱稱 Alex 更顯得中性。《肉獄》電影劇照
關於劇情此處先暫停,稍微認識這位剛出場的吃素少女:素顏、吃素,是位穿著淺色 T-shirt 與牛仔褲的處女。Justine 是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純樸素少女,象徵潔白純真。若說人類是由靈魂與肉體兩部分組合,剛出場的 Justine 肯定代表「絲毫不受污染的聖潔靈魂」那一端(受基督教思想的影響,西方文化裡一直都有肉體相對靈魂的假設。)
聖潔樸實且出淤泥而不染,Justine 相當無法融入荒謬暴力又詭異的新生活動。但是即使明顯不適應且有反感, Justine 還是勉強配合。乖巧是她純真的一部分。隔天的「新生洗禮」更為誇張,先是 b. 生血淋頭,再來則是生吞兔子腎臟。潑血儀式還是髮膚上的挑釁,但是「生吞兔腎」已經侵入肉體,Justine 的底線受到冒犯,終於心生反抗。
Justine 宣稱她吃素,堅持不吃,跟負責人說可以問她姊姊。可是,陽剛豪氣的姊姊 Alexia 被找來後,卻不站在 Justine 那邊。Alexia 先勸說妹妹這很簡單、沒什麼大不了,並說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看到妹妹仍然不從的態度, 她立刻當場吞下兩塊兔腎作為示範,還是無效,就直接把兔腎塞到妹妹嘴裡。Justine 吞了之後和室友 Adrien(
Rabah Naït Oufellag 飾演)一道離開,不過她難忍噁心,差點在路邊吐出來。
這天晚上,Justine 全身產生劇烈變化。首先是劇痛,然後嚴重過敏發疹,全身通紅脫皮。隔天,她請校醫幫忙。做好處置,女校醫瀟灑地點根煙,奕奕英姿地告訴 Justine,只要不是食物中毒,就是小事,擦擦藥膏,很快就沒事。不過,不幸的是,對 Justine 來說,過敏反應並非沒事結束,反而引發層出不窮的怪事。
姊姊 Alexia 強迫已經潑了滿頭生血的 Justine 吞下兔臟。《肉獄》電影劇照
Justine 開始產生嗜肉的慾望,原本明明吃素,卻在自助餐偷藏肉片還被抓包;因為一直是乖巧認份的素食者,她難以接受自己竟然產生食肉慾望。不過,有意思的是,在自助餐被抓包之後,同志室友 Adrien 卻帶著 Justine 外出到鎮上去吃烤肉。而往鎮外的巴士上,他們經過一處車禍現場。吃過烤肉,Justine 的肉慾仍舊無法消解,甚至在半夜偷翻冰箱生吃雞胸肉。在不正常的食慾之外,因為焦慮,Justine 還會下意識地 c. 吃頭髮,只是頭髮無法消化,她又必須整坨 d. 催吐。
處處盡是怪裡怪氣的規定,周圍盡是無視旁人又大膽的裸露。此間,許多怪事發生,例如 Justine 因為服裝太樸素,而被找麻煩的學姊處罰套穿大人尿布上課;上餐館時,架上陳列的是成排長得 e. 很像男性陰莖的豬肉捲;回宿舍,則是撞見自己的 f. 同性戀室友 Adrien 正與另一位男性口交。純潔樸實的 Justine,深有難容於校的感受,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連與自己的姊姊都難以彼此理解、互動溝通,於是和 Alexia 吵了一架。
Justine 與 Adrien 感情好,考試時坐一起,Adrien 還帶 Justine 到校外吃烤肉。《肉獄》電影劇照
之後,Justine 想跟姊姊和好,前往 Alexia 正在工作的牛舍。Alexia 正把長長的手臂插入牛的肛門,直至整支上臂都埋在牛肛門裡。兩人聊著聊著,Alexia 最後笑嘻嘻地挖出 g. 一坨糞便(此外,姊姊長長地將手深入牛肛門,也有陽具意象的暗示,呼應姊姊是個雌雄同體的角色設定)。
Justine 和 Alexia在屋頂上喝酒閒聊,Alexia 大談自己的性經驗,還指點 Justine 如何像個男人一樣地站著 h. 撒尿。Alexia 技巧純熟,一點都沒弄濕自己,但半醉的新手 Justine 毫無經驗,一下就把牛仔褲尿濕了。回房間後,Justine 撩人地躺在床上,岔開雙腿成 M 狀,讓 Alexia 幫她 i. 除陰毛,結果蜜蠟卻黏住皮膚撕不下來。Alexia 立刻決定使用剪刀剪下黏滿陰毛的蜜蠟。
這個橋段不但意象豐富,且多重象徵。首先,當 Justine 岔腿成 M 狀時,很明顯這是象徵性場景。此外,前面也提過,姊姊是個雌雄同體,意思是當我們在閱讀故事意義時,有時候我們可以把姊姊當個男人來看,有時則當成女人。當姊姊是位女性時,有兩種意義,一則是表面的姊姊幫妹妹拔毛,另一種則深一層,是同性性關係,多少會用到輔具(剪刀)。
Justine 岔開雙腿,讓陽剛的 Alexia,拿著剪刀在下半身晃來晃去,這樣的意象,會讓人聯想到什麼?《肉獄》電影劇照
不過,當姊姊代表男性時,當然還是性場景,但意義就更為複雜。剪刀當然還是陽具象徵,不過充滿威脅感,明顯是個強暴的意象。另外,此時妹妹仍是純潔的處女。於是,整個景象(處女被強暴)呈現出今日社會的某種現實:女性經常生活在男性暴力的性威脅之下。
然而,女性不該傻傻地被威脅侵害。在妹妹的強力掙扎之下,結果被剪除的竟是姊姊的中指,即代表著反擊,是個更深的象徵:閹割強暴者的陰莖。果然,強暴者(姊姊的陽性面)血流不止地昏暈過去。
下個場景,還是個象徵,表面上是 Justine 對於食肉慾望的強化與滿足,但是,如果已知這是個性場景的意象,Justine 對於中指的著迷,顯然就有更明確的指向。於是,想想這場景想傳達什麼呢:小心翼翼地撿起 Alexia 的中指,Justine 閉上雙眼細細舌舔中指,佈滿血跡的中指,然後小口小口地,輕輕啃咬中指上的肉,吸吮上面的血水與肉汁,最後,將整支中指含入口中,滿足無比地吞下肚。
Justine 拾起姊姊血淋淋的斷指,忍不住想細細品嚐。《肉獄》電影劇照
後來,Alexia 被送到醫院,父母也到場,坐等 Alexia 的手術結果。沒人責怪 Justine。倒是 Justine 看到附近的老爺爺,帶著詭異的笑容,慢慢吐出 j. 假牙一套,Justine 渾身不舒服。
之後,爸爸向 Justine 宣佈,養在 Alexia 房間的狗狗 Quicky,將被處死解剖,因為 Alexia 的中指不知去向。嚐過人血吃過人肉的動物,已經不再安全;一旦愛上人血的味道,就一定會再咬人。這句話當然也是暗示,在上一個象徵性的場景,我們明白「中指與血」象徵著陽具與性的美味,於是,此處爸爸的一席話,便暗示著處女 Justine 的現狀:一旦品嚐過性的美味,就無法回復到以往宛若天使般的純潔,而會一再地期待鮮肉,一再地需要被滿足。
Justine 絕望地問爸爸,難道不能給藥治療嗎?爸爸無奈搖頭,這不是藥物可以控制的,沒頭沒尾接著說:「有兩個女兒真麻煩」。此處是個刻意的漏洞:爸爸明白女兒正在經歷性啟蒙。
生血生肉,真是香濃美味,嚐一次,就回不去了。《肉獄》電影宣傳照片
父母回家後,輪椅上的姊姊盯著 Justine 問:我的中指很好吃,很愛吃吧。不顧 Justine 的自責,姊姊站起來拖著 Justine 進行一趟詭異的意外之旅。她帶 Justine 來到恬靜的鄉間道路,躲在路旁的樹林,眼神專注地盯著路面,彷若盯著獵物的獵豹。沒多久出現來車,錯過一次,再等,車又出現,姊姊瞬間衝出,造成車禍。此刻我們終於明白,原來電影開場的車禍以及 Justine 進城所見的車禍,都是來自姊姊的刻意製造,目的是為了滿足食肉慾望。
Alexia 打開撞爛的車門,吸吮屍體頭上的美味腦漿,也邀請 Justine 一起共享吃腦喝血。Alexia 明白 Justine 跟她一樣的「人肉過敏」,於是除了教妹妹站著尿尿,塗臘拔毛,這次是教妹妹殺人吃肉。在校難以取得人肉,Alexia 只好到野外宛若獵豹地狩獵,獵人吃人。這應該就是「獸醫系」的隱喻,純粹面對慾望本身時,人與獸之間不過一線直隔。隔天的解剖課,一具具毛絨絨的狗狗 k. 屍體擺在課桌。Justine 下刀取出內臟,毫無猶豫。
課間休息, Adrien 裸著上身和一群大男生在學校廣場踢著足球。Justine 目光炯炯,盯看著 Adrien 的肉體在場上交錯穿梭,與人肢體衝撞、爭執、跑動。一陣熱血充腦,Justine 潺潺留下紅色鼻血。之後,果然 Justine 與 Adrien 上床,不過整個過程讓人好生緊張好是害怕,深怕 Justine 會生啃 Adrien 鼻子、耳朵、肩膀、不然就是上臂的美麗肌肉。結果,好險 Justine 在高潮時咬下的那塊肉,是自己的前臂。Justine 喜歡 Adrien,不忍傷害他。自此,Justine 不再是處女,穿著也不再清純。不只穿著色澤沈重,她也對著鏡子性感熱舞(「鏡相中的自己」也是個自我意識與認識的隱喻)。
「性興奮的流鼻血」較常出現在日本、港台的動漫電影作品的男性,《肉獄》卻是出現在少女身上。《肉獄》電影劇照
之後,Alexia 設陷 Justine,在她酒醉失去神智的當頭,帶到停屍間以屍體逗弄她,讓全系都知道了 Justine 不可告人的噁心「肉慾」,趴在地上亟欲撲咬屍體的她宛如野獸。在第二天上完一堂課後,Adrien 好心拿被拍下的短片給她看,Justine 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好事。深感羞辱的 Justine 與姊姊槓上,兩人在校園裡纏鬥互咬,眼神極為暴戾,彷彿兩頭野獸的廝殺。受到旁人的壓制,這對相愛相殺的姊妹才算是和解,掙脫束縛回到 Justine 的宿舍療傷。當晚,Justine 明白姊姊濃濃嗜肉的野性慾望,猶豫是否應該將 Alexia 鎖在自己房內,以防萬一(畢竟有室友 Adrien 呀)。結果一時心軟,當然也是基於信任,結果還是沒有上鎖。
留姊姊在自己房間,Justine 則睡在 Adrien 床上。隔日清晨起床,睜開雙眼,可愛的 Adrien 依舊沉睡。然而,沉睡的 Adrien 其實早已死去,Alexia 以 Adrien 的滑雪杖將他刺殺,之後啃掉他的半條大腿。失去理智的 Alexia 吃了兩姊妹都喜歡的 Adrien,由嘴到胸口淌滿血跡的 Alexia 失語茫然地拿著電玩搖桿。上次在宿舍和 Justine 打電動時,她對妹妹說:「你想打敗我嗎?」來不及傷心,Justine 拖著一身是血的姊姊到浴室沖澡,流下的血水染紅一地,相信女性一看便知,這是 l. 月經來時的沖澡景象,經血隨著生水淌瀉一地。
最後,Alexia 入獄,Justine 回家。吃飯時,媽媽只給 Justine 素食。然後爸爸表示不怪 Justine,因為他理解兩姊妹的痛苦(回應之前所謂「有兩個女兒真麻煩」)。然後,嘴唇上留有傷疤痕跡的父親,解開襯衫,露出滿是坑坑窪窪癒合傷口的上半身,都是媽媽的咬痕。果然 Justine 與 Alexia 是媽媽的女兒,那位開場時雙腿豪邁跨到車窗前的媽媽。然後父親繼續安慰 Justine:放心,你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適應這個世界與你的人生。
失去理智刺死 Adrien 的 Alexia,無法言語陷入茫然。《肉獄》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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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整個故事之後,讓我們先將文中的 a~l 條列出來:a. 嘴巴吐出爛泥般的食物;b. 生血淋頭;c. 啃頭髮;d. 催吐;e. 男人的陰莖;f. 同性戀;g. 一堆大便;h. 撒尿;i. 陰毛;j. 假牙;k. 屍體;l. 經血。
上面這些事物看似差異極大,卻有共通的特質:讓人莫名感到噁心,甚且害怕;不過,最詭異的是,這些事物都是人體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血、尿、屎、毛、死,或稱生物性的「穢物」。有趣的是,人體穢物既然來自我的身體,是身體的一部分,於是「與『我』一體」,那麼「它」應該就是「我」,而且應當也沒有髒或不髒的問題。然而,事實上並非這麼回事。
我們其實不自覺地會把屎尿毛血視為穢物,很難打著「它」就是「我」的想法,反而會秉持我是我、它是它,認為「它們很噁心」。於是,「我」本能地會與原本就在「我」的身上的「它們」切割:我代表乾淨,它們很髒;我很道德,它們污穢;我很正經,它們不正常;我是對的,它們不正確。換句話說,身體有個邊界,在身體邊界裡面,是我;但是離開身體的邊界,就是「它」。
這些由身體離開的「噁心的它們」,對「我」來說,有種極為奇妙的感受,既是一種極爽,卻也是種威脅。例如,排泄很舒暢,吐出讓人噁心的東西也有種爽快。然而,一旦這些離開身體界線的東西成為一個完整的「它們」,帶給「我」的感受,卻通常是種不舒服,甚至是恐懼的威脅感受。例如衛生綿上的經血,馬桶壁上的一塊便,餐桌上的一根波浪毛,還有水管蓋的一坨頭髮。除了血尿屎毛,假牙屍體亦同,都具有極度讓人不舒服而下意識地被歸類為「噁心的它們」的特質。
在 1980 年,法籍保加利亞裔女性主義作家
克莉斯蒂娃 (Julia Kristeva),出版了
《恐怖的力量》 (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這本書,就是在討論這種奇怪的「是我又非我」的現象。她說這些「噁心的它們」
(abjection) 會牽扯到潛藏在我們潛意識裡,難以言說又極為複雜的感受,一種同時具有很爽(jouissance,法文真的有「爽」意)又很怕(horror)的感受。簡化地說,爽與恐懼是一體兩面,是種超越文字難以言喻的感受(藏在還沒語言化的潛意識裡),是種人們隱隱約約很想經歷卻又很想逃避的感受,因為那是種幾近高潮卻又逼近死亡的詭異感覺。
由這種同時逼近死亡與高潮的爽死感,就可以解釋,為何有些人喜歡看恐怖電影、有些人喜歡
極限運動 、還有些人喜歡
BDSM ,因為鄰近身體的邊界,將超越又未超越生命界線的剎那,除了爽死之外,也會讓人有種更真實的存在感。
的確,有些人會不自覺地很喜歡又享受「噁心的它們」帶給自己的逼死爽感;但是,還有很多時候,也有許多人,根本在還沒感受到爽感之前,就已經被「噁心的它們」隱約影射的「死亡」(離開身體邊界),給威脅而嚇到直想躲避與拒絕。這就是我們看見上面所列的 a~l 的感受。因為這些「噁心的它們」會莫名地引出潛藏於潛意識裡難以言喻且無法言喻的恐懼(死亡的威脅),於是本能上,我們會排斥「噁心的它們」,在理性的認知上,人類於是自己腦補把「它們」解釋為:很髒、很噁、不乾淨、不道德。
這些我們認為的「不道德與骯髒的它們」,仔細想想,其實都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以是「我」,只是「它們」會讓我們不自覺地意識到身體的邊界與死亡,它們逼著我們直視「生與死的界線」,甚至有種想把自己逼向死亡(爽)的衝動。
姊姊借給她的洋裝已經合身,脫處後的 Justine 讓自己融入迎新期間的浪蕩舞會。《肉獄》電影劇照
因為「它們」的威脅感太強烈,又因為「噁心的它們」都是由身體的邊界掉出來,掉出來之後的模樣看起來「很骯髒」,於是,人類又自己腦補地解釋:「我」原本是有主體、有靈魂、有精神、有意識的高級「我」,那麼,「它們」就是物質的、身體的、低劣的骯髒物。換句話說,當人類無法解釋那些(不可言喻)的生之爽感與死之威脅,於是乾脆簡單地由身體邊界劃分區別:身體裡是我,身體外是「它」;身體裡的這個我有靈魂,身體外的它只是物質。由此概念,逐漸形成人類世界的「靈魂/身體」二元論,我們也不自覺地會習慣以此二元分類,將萬事萬物化分為「高低上下優劣好壞」之別,這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
《肉獄》所呈現的噁心世界,就是很極端地透過 a~l 這些「噁心的它們」,逼著我們去看看我們創建的世界,以及我們創建世界理論,是有多麼荒謬;甚且,我們還得重新思考,或許就是這荒謬的二元劃分,竟然將我們自己丟入許多不具意義的善惡優劣的評價。例如由「靈魂/身體」=「高/下」的邏輯推論,性屬下半身,沒有思想、靈魂、精神、或智慧為基石,便被劃分於低下與骯髒的那端。不只「性」,「不正常的性」,「沒有從『正常管道』進出的性」(想想牛棚的場景),顯得更髒,這也是為何同性戀會被貶到「錯誤、不正確、骯髒、不正常」的那一端(所以明明 Jutine 登記想要一位女室友,校方竟然安排男同性戀,Adrien 也自我調侃,沒差啦,男同性戀也算女的)。
除了性、同性戀之外,女性的性,也常常被放在「靈魂/身體」=「高/低」的二分框架下被討論。例如,剛抵達獸醫系的 Justine,根據「靈魂/身體」的二分法看來,是位純潔高尚靈魂清澈的女孩。吃素是種象徵,意味著沒有慾望的純潔少女。然而,真實人性並非如此,沒有人是純粹的靈魂形式,因為每個人身體裡都有個「它」,或說慾望。人類的肉體存在,就有內建的慾望。時間一到(所以主角設定為將進入成人的大一生),介質一出現(生兔腎),人類天生對於肉食/生肉/人肉的慾望,便猶如烈火地源源不絕。Justine 抵達獸醫系所經歷的一切,即是如此,是場由靈性至肉體、由清純至慾望的成人儀式,逐漸認識且體驗早已潛伏人體但卻被社會忽視的女性慾望。
大腿、腹部劇烈的發疹,Justine 將迎來身心更巨大的改變。《肉獄》電影劇照
對男性來說,承認自己有性慾並非難題,甚至理所當然,因為我們的社會允許男性公開展現他們對於性的渴望,認同男性是愛好「性」,甚且能展示「性」的動物。但是我們的社會對於女性慾望的假設,迥異於男性,直覺地會假設女性是無性的動物,純真善良而不受慾望沾染,宛若靈魂一般清澈的天使。Justine 在電影開場的吃素素顏的無慾少女,就是典型的好女孩形象:無慾處女。
相對於無性少女 Justine,在二分系統裡另一個極端,通常是勇於展現慾望與喜好裸露的女性,因為凸顯肉體,而不是彰顯靈魂,便容易被貼上不乖、不道德、與不乾淨的標籤,甚至還可能得不到與處女同等的待遇,而受糟蹋或鄙棄。社會上這些既定的假設,總被當成是事實,而且可悲的是,生活於這些早已架好的價值之網,許多人從未懷疑也不曾質疑,理所當然地就接受這些既定的價值,直接當成真理擁戴。於是,處女被崇拜,女性不該有慾望,而同性戀也被社會排擠。
這就是《肉獄》的批評,我們以為正確、理性、理所當然的價值觀,或許根本不堪一擊,而且,根本就是荒謬可笑的暴力強行,正如我們在看待劇中那些荒謬的新生儀式一樣(灑血、吃兔腎、跪地爬、丟床墊等等),根本莫名其妙,毫無道理,而且沒必要。然而,反觀我們自己,或許也正傻傻地遵照著某些既定的儀式生活著,一點都沒有思考是否合理必要。如果有外星人來到地球,看到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一堆怪異的禮儀與律法,或許就會如同我們看到劇中的新生儀式一樣:不可理喻。
於是,當我們在看《肉獄》時,所感受到的恐怖,絕對不只是表面上的生血生肉,嗜血吃肉,這些恐懼或許還會連接牽引到,我們內在的某種恐懼:「社會會不會已經故意閹割掉了,在二元價值觀體系底下,處於肉體端的我們」。例如,明明慾望存在,Justine 卻不敢面對「它」,只敢偷偷把肉片藏在口袋,因為可愛清純的處女,不能讓人知道自己有慾望,正如同芭比娃娃不該有陰毛。
生肉的招喚太強烈,Justine 半夜起來翻冰箱啃雞胸。《肉獄》電影劇照
在「靈魂/肉體」的二元架構下,純真跟慾望不能直接相關,善良跟黑暗也不該互有關聯,但是,《肉獄》故意混淆二元論的界線,因為這故事刻意地表露純真少女的濃烈慾望,將善良少女內心的嗜血黑暗大辣辣地展現。於是,當我們在看《肉獄》時,非常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同時也是上面提到的「我不想承認『它是我的一部分』」的那種詭異心結。在電影裡,Justine 觸犯了女孩無慾的價值界線,在現實世界的我們,則因為《肉獄》觸犯了我們的二元價值觀,而有感官的刺激冒犯而不舒服。
然而,除了冒犯與不舒服之外,正如前面所言,「噁心的它們」不只有威脅感,也有爽感,於是 Justine 對於肉慾步步驚魂的體驗過程,也是她的爽與觀眾的爽。最爽處,首先是 Justine 與 Adrien 「破戒」的那一夜(之後 Adrien 仍維持他的性向認同),在即將咬下 Adrien 的耳、撕下他的唇、或是啃下他的臂膀的剎那,在即將超越身體邊界的頃刻,剛好都有忍住,在即將冒犯界線與將死之際,恰巧都沒有超過,頂多頂多,就只有狠狠地咬下自己的前臂;最後,有高潮,但沒有逾越死亡。Justine 經歷的,就是逼死之爽,當然,觀眾也是。
但是,到了第二次 Justine 與 Adrien 的同床共眠,Alexia 介入。我們只看到結果,沒看到過程,但是由結局看來,大概可以推測,Alexia 是被慾望沖破理智,「它」完全地超越身體邊界,超越理性範圍,(獸性)破壞理智與語言的世界。於是,在 Alexia 獲得爽之餘,死亡也一併抵達。只是,死去的是 Adrien,讓慾望跨越邊界的 Alexia 則陷入失語的茫然(「噁心的它們」流動在無法以語言描述的潛意識)。
這種「死」,象徵著男性世界對於女性慾望的恐懼,這些在女性身體裡流動的「它們」,無法以理性管理,無法以語言敘述,無法以律法規範,一旦衝出,肯定會大大威脅已經建立好的二元價值體系,於是必須禁止,必須禁錮。這也是為何在故事的結尾,姊姊必須因為「肉慾」而「入『獄』」,而妹妹必須禁肉吃素。畢竟,這兩位徹底展現女性慾望的「它們」,不能被社會接受,必須被閹割,被遺棄。
Justine 與 Adrien 的第一夜,克制自身慾望的 Justine 咬住自己的手臂。《肉獄》電影劇照
然而,已知的慾望很難回收,於是,剛出場的潔白 Justine 在劇末,不再穿著素色 T-Shirt,而是暗紅的上衣。此時,她被(男性社會)規定,必須回到吃素的老習慣,因為女性要收起慾望,要藏起肉體,要乖乖配合「屬於社會又不被當成社會的一部分」的紀律,需要「假裝不存在」地被隱藏。
雖然很悲傷,但是我很喜歡《肉獄》如此收尾,因為姊姊的入獄,說明了這個社會真實的運作法則:仍舊難以接受許多關於女性的「它們」。《肉獄》的恐怖,在於警醒我們,女性的慾望對於男性來說,宛如尿血屎毛之於個人,是有威脅又很爽,但卻很難被接受的事實。姊姊入獄與妹妹吃素,就是針對「它們」的懲罰,因為寫實的性慾與性意識最好都被關起來,避免威脅男性的世界。
最後,我最愛的一幕,是在獄中隔著玻璃相望的姊妹,兩人雙臉重疊,你是我我是你,她們身上留著一樣的血,暗示著所有世上的女性,你我她也都與她們一樣,身體裡都流著「它們」,無法否認的本性。離開前,姊姊雙手比出兩個手勢送給妹妹:Fuck you and I love you。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最愛的妹妹。
姊姊送給妹妹的手勢。左手失去的中指,已是妹妹的一部分。《肉獄》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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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補充一些關於那些「屬於個人但又會被當成噁心的它們」,以及「屬於社會又不被當成社會的一部分」,除了被個人排泄或被社會排斥之外,還能該怎麼處理呢?畢竟,這些流動於體內的「噁心的它們」,以及跟我們真實地生活在物質世界的「怪人他們」,都不可能憑空消失不見。只是,平時我們並非隨時隨地都會看到「它們」。於是,「它們」到底在哪裡呢?很有趣,主要的消解方式,有兩種:1. 藝術創作,2. 虔誠的宗教信仰。
創作與信仰,能將「噁心的它們」導流到其他媒介(音樂、藝術、詩文、洗馬桶、組裝樂高等等),透過昇華而排泄也排解。這也是為什麼對有些人來說,創作是很爽的事情(的原因之一),因為那種默默躲在一旁專注地做著「創造的事情」,其實是正在跟內在某種不可言喻的詭異東西交流的時候。創作很苦,但很爽,大概就是因為那是種跟「它們」互動時,又苦又很樂的感受吧。
另外,虔誠的宗教信仰,將內心一切寄託在上帝,將內心的一切,向神佛傾吐,也是一種排解「它們」的方式。日常生活中,人總會犯些小惡,也會心存邪惡念頭,或許那就是「它們」不小心充腦溢出的結果。此時,如果不是向上帝告解,向神佛認錯,那些覺得自身道德受到污染的人,應該會因此難以原諒自己,而終生抱憾活不下去吧。
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人有思想,是人與動物的最大差異之處;不過在看完這電影之後,我的感想是,人與動物的最大差異之處,不在於思想,而在於「如何掩蓋與昇華『它們』」。人類的一切藝術科學與文明,都是來自於昇華那些不斷溢出的「它們」(慾望與獸性),很痛苦地創造,但也很爽快地享受,而這些痛苦與爽快,也是人類獨有,而非動物可以理解的吧。
於是,《肉獄》作為 Julia Ducournau 的創作,是導演的爽;我們看電影《肉獄》時,是我們正在經歷邊界被打爆的爽;而故事中的 Justine 與 Alexia,則是正在經歷她們自己溢出的「它們」的爽。肉體的爽,因此精神化了。
延伸閱讀:
封面圖片:《肉獄》電影宣傳照,流鼻血的 Justine。這張照片也是用於電影海報的照片之一。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