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9|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啞默的想望:《台北星期天》

何蔚庭導演的《台北星期天》(Pinoy Sunday,2009)在各種定義上,皆跳脫了某種單向、套式般的影像思維與體例,以及先行將固有價值施予被詮釋者,而顯得理解過於限制封閉的創作意圖。不僅首次在台灣電影的範疇中,將菲律賓移工置放在故事的中心,亦反向地,以台北之外、異鄉人目光,觀看這座已非初生的移民城市。

 

由菲律賓演員Epy QuizonBayani Agbayani演繹主角Manuel與Dado,以菲律賓語為主要語言。在電影時間行進中,只有Manuel與Dado被賦予連續性的行為,而台灣演員則類近用以舉隅的樣本,多是浮光般的驚鴻一瞥。並藉由不同情節,佐以國語、菲律賓方言與各式口音的英文。

 

自承故事構想從羅蘭.波蘭斯基十五分鐘的黑白無聲短片《兩個男人和一個衣櫃》(Two Men and a Wardrobe,1958)而來。《台北星期天》以喜劇姿態,透過從菲律賓至台灣從事勞動工作的兩個男人,在唯一閒暇的星期天,決心將一組被遺棄、如廣告景片中的紅色沙發,用盡各種方式搬回宿舍頂樓。

 

黑白默片〈兩個男人和一個衣櫃〉

 

性情相異的兩人,一路面對不斷橫生的枝節。堅持不肯放棄的Manuel,不想錯過門禁時間的Dado,對各種選擇亦有不同的衝突爭論。

 

兩人以一○一大樓作為唯一的指向參照,認定沿著公車路線步行前進,便會到達正確的目的地。途經看慣與被忽視的景觀物事,以及不知何處,模糊迷茫的地理地景,從而也畫出一份屬於他們的台北地圖與城市印象。然而中途路徑的偏離,原來聳立巨大的地標竟被遮蔽,僅看見面前一堵牆,因此爆發「我們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的自我詰問。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即是到達機場航廈的捷運廣播。初到的Dado、Manuel、Carros三人不安的猜想工作環境。隨後Dado獨自上洗手間,遇見同鄉,相互招呼。到洗手台邊,畫面前景卻是同鄉被銬上的兩隻手,發出摩擦敲擊的鋃鐺聲響。他告訴Dado「我要回家了」,亦暗示了三人其後可能的命途之一。

 

在Dado與Manuel極有默契的對話丟接中,交代了情節,也互補了荒謬;聲音的傳遞,尤其利用公共電話與手機通話的橋段,顯得十分重要,不僅從中建構了他們的生命經驗與愛欲渴望、當下的情感關係,也因社會距離與真實距離,加強了內心的衝突。

 

既真實又荒謬的兩人對話場景。

 

電影也描繪了他們的生活截面,在工廠以外的日常:漫遊、戀愛、教堂禮拜、在菲式風貌的「金萬萬」商場聚會。試圖收納各式各樣的人物與生活,在主線之外,也透過一組又一組皆不甚愉快的台灣家庭,傳遞微量而零碎的訊息。

 

創作者選擇「外來他者」的視域,獵奇的角度,以疏離姿態概括某樣他所看見的現實,也預設了人們如何受制於沒有轉譯,彼此誤解的情境。負面歧視用語的挾帶,毫無查證又荒腔走板的新聞運作,誇大語調,混用語言。

 

這些設計難免在兩者間作為對比,互相反映。或許也為了合乎喜劇節奏,那些被挑選出來的一樁樁意外事件,都盡其所能的裝飾成滑稽、亂序、光怪陸離的景況,當我們感到笑點時,也參與了這樣的荒謬。

 

影像特意並陳兩種不同語言的對話情境,聲音時而在遠,時而在近,卻不間斷地穿插重疊,成為彼此的畫外音。出現的另一組人物,常與兩人的話語,互相覆蓋又顯現。

 

其中一幕,他們在荒僻路口稍事休息,與一個建案廣告的舉牌人無表情對視,一輛選舉宣傳車接著從他們的前方疾駛而過,播放著口號,聲音也各自交錯表述。當他們迷路之後,鏡頭快速掃過,方才的候選人海報,出現在回收垃圾中。信息的瞬逝,卻處處生成嘲諷的空間。

 

由蔡曜任擔任配樂作曲者,無論是管弦或沙鈴或口哨等的使用,都透過情節與心境的轉折變化,明確地轉換不同音樂風格。例如Manuel幻想與愛慕的Celia在沙發上擁吻,襯以德布西《月光》。難以觸及的遐思,卻以此優美的鋼琴曲作底,連結現實的夢醒時分,形成了反差。

 

在搬運沙發的路上,Manuel想像Celia在卡拉OK唱著〈Touch Me Tonight〉,鏡頭隨之映照出女孩們的祕密與索求,那些生活的啞默,以詞意訴情。

 

名曲〈Touch Me Tonight〉,在這部片中被用來暗示女孩們的祕密與索求。

 

而最後兩人因無法渡河,索性坐下展露心跡,談起年輕時共組樂隊的往事,一人彈奏,一人打鼓,歡唱雷鬼風的〈Pinoy Sunday〉,舒緩重負,也一併釋放了被禁錮的時間。

 

那座紅色沙發,作為工作結束後的犒賞,作為勞動生活的唯一贈予;同時也作為夢想之地、家的渴求;亦是他們星期天午後,短暫公路之旅的初始。路途中兩人以黑白之夢,聽著海潮聲,重返家鄉。當面對現實的衝撞,那分說著「我們做不到」的力度,笑鬧中的哀傷就凸顯出來。

 

電影海報的視覺編排由三原色構成:藍衣的Dado、黃衣的Manuel、兩人抬著顯目的紅沙發,沉重但沒放手。或許就像誰都曾有過某種想望,與明知其象徵意義大於一切,卻怎麼也都奮不顧身的時候。

 

〈台北星期天〉宣傳海報。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肥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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