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潔親自改編的劇本的確體現了其書寫準則:「要好看」與「要好笑」,採取一種身在其內但刻意隔遠的戲劇目光,輕巧地置放種種相互衝突,光譜兩端之物:嚴肅莊嚴與詼諧誇張、真實情緒與虛飾搬演。將所有不明所以,不由自主的聽令舉動,以鮮跳生動的喜劇手法兜攏一起。生者被圍困在繁複的喪儀裡,顯現了倉惶與無措,遭逢所有理應如此與邏輯意義的消散與蒸發。
電影由道士阿義的身體擺動啟幕,選用了以色列民謠〈Hava Nageela〉(Let's rejoice,齊歡慶之意)作為襯底歌曲。影像與聲音同步行進,曲調愉悅輕鬆,歌詞重複綴疊希伯來文「Hava」,近似閩南語「阿爸」之音。
歌曲不斷跨渡到下一幕,轉成一長串的呼號,也與孝女阿琴(張詩盈飾)的嗚咽哭喊,誇大的情緒起伏彼此應和。看似不斷替代親屬,高聲呼喚離世的父親,反覆迴盪,而指涉卻是斷裂的,感受亦是破損的。
這樣創造般的挪用,形成一種戲謔與搗亂之效,強行橫擋在秩序之前,將試圖讀取解釋、摸清輪廓、撫平凹折,讓干擾達到和諧平衡的知識慣習,全部被拆解,反而引導觀者共同經歷無法言說的荒謬之旅,也將傷感質地無限的向後延擱。
空氣瓶的按壓聲,救護車的鳴笛聲,父親在生日宴會上的「有醫」「無醫」笑話,以及創作者的旁白「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同時疊聲於散文文本與道士阿義的經文誦唸。
《父後七日》電影海報
這樣的聲音裂片,也隱然存在獨特的穿引,穿引影像中帶點生澀的轉折技巧、零碎的回憶與現實之節律;那些突然而來,倏忽而去的意外信息,或許恰能讓人明白生命的短瞬與窒迫。
電影替從事禮儀行業的阿義與阿琴,重新填充血肉,作為情節蜿蜒與不同視點之傳達,也將趣味的擺幅增強,存取另一種的敘說模式。
阿琴演唱〈愛情恰恰〉的聯歡聚會或悼儀展演,紅白場身分的自在轉換,帶出其中的人情經營與網絡交涉。抑或將鏡頭對準他人的情愛糾葛,快速瀏覽阿義的往日戀情與如今寄託,搭以梶芽衣子的〈怨み節〉與字正腔圓的國語旁白,連續劇般的即景選段。
藉由編織、談說這些外圍之事,在死亡深核之外繞行,也暫能製造一個緩衝空間,不去觸碰最為鬱滯的內裡。
而對於細節的雕劃,在表面的輕盈,又錯落地交滲其厚重。例如表弟小莊以手提攝影機記錄送別過程,安排他跟隨受教於阿義,種種儀俗的探索,那些話語脈絡、衣著行為,甚或是詩作的習得,大概也是創作者無法放棄對混沌物事的釐清,同時拉起一條能讓觀者免除於一無所知的有序軌道。
截自《父後七日》電影預告片
小莊為了畢業製作,遊戲式的訪談與旁觀鏡頭,追問大志現在心情而使其靜默,或以現代科技協助遺照修圖;或阿梅作為女性親族,隨時必須收放自如的哭泣功課,將疲倦昏冥以「累到哭爸」一語雙關;或讓權勢者所擺放的罐頭高塔,烈日下爆裂崩倒,毀壞其所看重的聲名與浮沫物質。影像以綜藝式的並置對照,暗生諷刺,因此真實心意的安放,竟顯得突梯與稀微。
親情的補述,唯能顯影於阿梅獨自挑選父親遺照,憶起他在夜市經營卡拉OK,獨唱〈空笑夢〉或兩人合唱〈傷心酒店〉招攬來客的情景。當她騎車載著重新製作的父親遺照,也還原了她十八歲時坐在父親機車後座,那永遠落拓,專屬於她的時刻,搭以Lisa K.重新翻唱的〈TO SIR WITH LOVE〉,對父親如老師般的教導,訴說感謝,儘管她曾賴以依恃的已消殞不在,音像之間的傳遞完成了真摯的心理牽動。
片尾並將這段父女對話以畫外音重播,為吻合氛圍,率性重新搭以西班牙女歌手Ana D的〈Galaxia〉,原為情歌的詞意點出:他們之間的距離已是「一個星系的誕生」,試圖延續那份思念,但父女間的親愛卻已是殊途,再也不可得了。
勞動依然,日子依然。送別儀式僅是將看似空懸,無法立即察覺的幽微情感,姑且綁固絞緊。有天,卻還是在某個再普通不過的習慣中,從自我節制與禁抑中逸散而出,觸著那份延遲的哀痛,那還是來臨的「再見」。其後,才得以真正的哭泣,淚水才真正有了慰傷作用。
宛若一個孩子在城市裡流轉,在各種迷惘與不適的成年生活,她所回望,所藉以繼續撐持、前進的,不會只是父親贈與她作為十八歲生日禮物的那顆肉粽;或是教她騎車,反坐哼唱著〈生日快樂〉歌;抑或是寧可自己赤著腳,也要脫換予她的那雙藍白拖鞋。而是燦亮的積累與不求回返的守護,她能記得的全部。
《父後七日》電影海報另一版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