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四十八期

流星．蝴蝶．Michael Corleone／文：梁哈金

 

　　其實應該回過頭去連載《蜀山劍俠傳》的。不過咱還是先來聊聊《流星蝴蝶劍》。因為寫自己的文章還是比整理別人的文章容易多了。最近頗沒勁兒的。暑假吧暑假吧，暑假是慢慢看書的好時光。

　　「你活過沒有？」當我讀到小蝶問這句話時，我真的震撼了。每一次都震撼。這個問句，放在武俠小說史上來看，是極其響亮的。作為通俗文學的武俠小說，很少直接探討到這個地方來。有啦，郭靖是有這麼問過自己：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什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什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

　　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糊塗。金庸居然讓這個腦袋不好的人來問這種存在主義哲學家探討一輩子的問題，想起來也是頗惡搞的。

　　而且他想沒幾天就想出答案，還只是個「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的淺顯道理，Oh yeah，他的人生的意義就get了。你就不能讓他像歐陽鋒那樣，給他迷糊個十幾年嗎？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啊，你讓他千慮一個又會怎樣？

　　不過當你是個正義之士、武功高絕、衣食無憂又有漂亮的妻子的時候，你其實是不用想「人生的意義」這種問題的，因為你的人生已經填滿滿了，意義只是可有可無。你頂多只需要偶爾靠北一下「我的一生充滿挫折」，來顯示你跟一般人沒啥不同，拉近與一般人的距離順便拉點選票。對啦這問題對他也很重要啦，有錢有閒，肯當個哲學家也是好的。孔子不是很欣賞富而好學的人嗎？

　　但當你是個社會邊緣人、弱勢、失敗者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像身體不知哪裡的一個傷口一樣，不去找到它，它會血流不止。或許很多人早就血盡人亡了，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你活過沒有？」

 

＊＊＊

 

　　大多數人活著，但未必活過。這是有差別的。活著，是動物，活過，才是「我」。

　　有一個身分，有一份職業，有收入，有這個有那個，並不代表你活過。是活著。活過是一種「我」亮起來的感覺。儘管只是流星的那一霎那。

　　在遇到小蝶之前，孟星魂沒有活過。他活著。他有身分──殺手，他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殺人，他的收入不錯──殺人的收入一向都很高，他要女人就可以有女人，要甚麼有甚麼。但他不喜歡。他殺人，只是為了報恩。每殺一個人他就吐一次。

　　《流星蝴蝶劍》一開始是模仿《教父》的。於是你不禁要想，Michael Corleone有活過嗎？

　　他有的。當他擁有獨立意志，上戰場成為國家功臣的時候，他是活過的。而後來他為了保護家庭，殺了第一個人，他就開始死亡。當他成為了教父，Michael已經死了，Vito（老教父）借屍還魂。

　　《教父》之所以永遠都是最棒的黑幫電影，是因為它講的，是一個愛的故事。老教父為了保護朋友，女兒結婚都要幫朋友報仇。父親被槍擊，麥可本來不想參與黑幫，也跳進來殺人。哥哥為了保護妹妹，差點把妹夫打死，沒打死是因為怕妹妹變寡婦，結果反而害死自己。麥可為了幫哥哥和老婆報仇，以及保護家人，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殺了很多很多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愛啊。

　　《教父》實現人們心中那種，為了保護朋友家人，不惜違反一切，犧牲一切，殺光所有人的英雄氣概。而他們之所以殺光所有人，都是因為愛啊。都是因為愛。

　　但是愛，往往卻是一個人的死因。這一點，並不那麼難以察覺，卻是極難承認。你以為你是因愛而活，事實上，你已經死去了。你無法察覺，是因為你已經死了。

　　《教父》之深沉就在這裡。在《教父一》，Michael因為愛而失去自我，但你還能看得到一個振振有辭的「愛」在撐著，你以為他是因愛而活。到了《教父二》，愛已經消磨光了，他連家人都殺，妻子也離他而去，他所維護的已蕩然無存。當他連Fredo都敢殺，他就進入了地獄。而《教父三》不但讓他無法從地獄超拔出來，還進一步把他推進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很多人都討厭《教父三》。我也討厭。除了Andy Garcia演得很做作，角色又缺乏魅力之外，就是《教父三》讓人陷入絕望。Francis Coppola應該讓Michael有機會贖回自己的。不是因為他還有「教化之可能」，而是他當初失去自己時，是因為愛，你要讓他死在愛裡面，求仁得仁，不是讓愛死在他裡面。

　　孟星魂曾經因愛而死，他曾在這個無間地獄。感謝作者，他後來因愛而活。不然他很可能就變成了葉翔或韓棠了。

　　小蝶也曾在這個地獄裡，他也因與孟星魂相愛而活了。

　　高老大呢？他曾以為自己在天堂，能用美色操控一切。直到她發現完全失控，那一霎那，她才覺悟她身在地獄。她活過的時候，是她把饅頭分給四個小孩的時候，當她開始讓她的孩子們殺人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腳踏入了黃泉。她的可悲是她不自知。

　　老伯呢？他是閻羅王。他無所謂。

　　葉翔呢？他活過的。在愛上小蝶的那一刻，以及最後為孟星魂犧牲的那一刻。

　　律香川呢？他一輩子活在老伯的陰影之下，想要用卑鄙手段掙脫，最後仍然在老伯操控之下而死。他在乎的是他的尊嚴，而他從小沒有，長大之後也得不到，他沒活過。所以他是本書最悲劇的人物。

　　連那個長期躲在地下水道、等著老伯掉下來的瞎眼巨人，都比他活過。至少，他有老伯。士為知己者死，他願意為他而死。韓棠也是。雖然他必須靠著長期喝烈酒來度日，但他至少有老伯。連那個為了不洩密、把全家人都毒死的馬方中，他也活過，因為他有老伯。

　　他們的生命中有「老大」。

　　如果你找得到一個你願意為他而死的人、的事，那你就是活過。──這不是普遍的真理。這是《流星蝴蝶劍》的真理。

　　為自己而活不是容易的事。我們自以為聰明，能了解、看透一切，事實上，多少聰明人是茫茫然地活著的，因為他們的生命中沒有老大。除非你的自我能大得像老伯那樣，自己成為自己的老大，讓別人為你而活，你也為他們而活。不然別說別人為你而死，你連「為自己而活」這個意志都撐不起來。

　　因為人總是非常渺小的。你是誰呢？你甚麼都不是。你憑甚麼為自己而活？

　　你總得找個甚麼來規範自己一下：我是台灣人，我是中國人，我是台大生，我是醫生，我是有錢人，我是為民奮鬥的義士，我是個好父親、好母親，我是個孝子，我是個好廚師，我賣的菜很好，我是主耶穌的僕人，我是某人的粉絲，等等。

　　你有了個規範，你就有了愛的對象，你就有了老大。你就能為老大而活，你的生命就有了倚靠、有了意義。

　　生命對很多人來說，就是如此簡單。不需要那麼複雜，也沒那麼複雜。

　　事實上，大多數人，不也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而活過嗎？

　　但也沒那麼簡單。因為「找對老大」這件事，還頗難的。當你找對老大，你的人生就像流星蝴蝶一樣，剎那就光輝而過。當你找不對老大，真的是日日拖磨，度日如年。

　　尤其當你以為你找對了，那個老大卻只想玩弄你，更是痛不欲生。

　　但是話說到這裡就好了。

　　我只是對Michael得不到救贖而遺憾不已。你想想，如果《教父三》最後那一槍，不是射中Mary，而是射中Michael，他倒了下去，臨死之前看著Kay，微笑地說：「Kay, I love you.」然後雙眼望向天空：「Fredo……」闔目而逝，這個得到救贖的鏡頭，會不會是電影史上另一個經典呢？那個無聲的吶喊儘管也是藝術，卻讓人覺得廉價，只是在消費Michael的悲痛，以及觀眾的絕望。

　　但這個社會已經不愛救贖，而愛消費悲痛與絕望了啊。不然你看媒體每天都在幹甚麼？

　　《流星蝴蝶劍》在這一點上還是比Coppola優的。他讓孟星魂redeem himself。孟星魂就是Michael，只是《教父》的Michael墜入地獄，孟星魂活了過來。這就是古龍說的，武俠小說還是要給人一點溫暖、一點希望。儘管這點溫暖或希望，沒有讓古龍長長久久的活著，卻也讓他光輝燦爛地活過。

　　只要人生有過救贖，就滿好的了。不管一開始是如何、一直以來是如何、以後將會如何。過去之心不可得，現在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有活過，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