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女優》在追逐愛的旅程裡創造生命的意義

今敏的《千年女優》如果只被當成是個愛情故事，那就太小看這個動畫電影了。這是個有著許多象徵意義的故事，如同傳世的名畫《蒙娜麗莎》一樣，《千年女優》也是個可以由不同角度，讀出各種不同豐富意義的精彩故事。愛情，不過只是這個電影最淺顯的閱讀方式罷了。

 

1. 就從最表面的愛情說起。藤原千代子在十五歲的青春時期，與一位參與革命的年輕藝術家不期而遇，根本連正眼也沒真的瞧見，僅在黑暗中聊了幾句，並由對方接手一只鑰匙，聽了一席關於月亮的箴言，就此愛上這位藝術家。接著，她便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按照心的指針，進入演藝人生，追尋夢中情人。自此，千代子沒有間斷地期待、追尋、接近、分開，又期待、追尋、接近、又分開。如此，她不只擁有不老的青春永駐，接演不完的戲劇，還創造出許多不同角色的生命。

 

由此，可以得到幾個關於愛情的有趣結論（且有可能是事實）：

 

1) 愛情是盲目的，愛人也總是迷濛（同居或結婚會扼殺迷濛之美），

2) 愛情能讓人回春；

3) 愛情能激起創造動能（創造生命就是一種最普遍的「愛情=創造」的實例）；

4) 別輕易地接受別人遞來的鑰匙（他／她打開了你的心鎖，你卻不見得找得到他／她的心門）。

 

Photo source : romansreviews

 

2. 關於創造。人有種奇怪的性格，愈是神秘的事情，愈是有非挖掘不出的熱情。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好奇心也讓人類創造出今日的文明。

 

對於神秘事物所興起的好奇心，會驅動追尋的熱情，然後一直追尋追尋又追尋、追究追究又追究（千代子不停地跑跑跑）。由此，人類發現地底的石油，發射火箭上太空，實驗共產主義的社會，又進入資本主義的世界，不只生產小說畫作和電影，還製造汽車高鐵和飛機。

 

人類文明的一切創造，都來自於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對神秘不解的事物與世界懷抱熱情，正如同千代子為了追尋神秘的革命藝術家（極浪漫的象徵）。而源源不絕地創造出一齣齣戲劇，賦予一個個角色生命，人類也因為好奇萬事萬物的神秘，創造無窮的作品與一齣齣的文明劇場。

 

Photo source : romansreviews

 

因為好奇心所引燃的創造力，讓千代子擁有豐富的生命且充滿意義，也讓人類擁有今日文明且持續進步。但很致命的是，創造本身並不浪漫，而是充滿危險且破壞力十足。

 

創造本身就是種致命的破壞力——這讓我想到Slavoj Zizek說的「愛是邪惡」。

 

齊澤克《愛是邪惡》

 

例如，千代子在每個重要時刻，若不是遇到大地震，就是戰爭，甚至是愛慕男子的慘死。每個愛與創造發生的時候，都必須有道宛如上帝創造天地劃過天際的一道曙光，那就是破壞平靜的開始。就像是嬰兒呱呱落地的第一道哭聲，父母平靜的生活就徹底被破壞了。

 

3. 每個人的人生，都會不斷地被兩股力量拉扯：被神秘力量催使的追尋動力，以及期待平靜安詳的穩定之力。對任何一個人來說，無論是追尋動力或是安詳穩定，都很必要。

 

對於千代子來說，神秘的革命藝術家，代表的就是追尋的動力，那大概是一個有前進目標的人生隱喻。因為有目的的追尋，讓一個人充滿毅力與動力，充滿生命動能（跑跑跑），於是能在無數歲月裡，依舊保持年輕。

 

但只要是人，也期待穩定安定與安全感。千代子的安全感來自一直陪伴、關心她的的立花源也（拍攝紀錄片的影迷導演）。

 

左邊，攝影師；右邊，千代子的影迷導演立花源也。Photo source ：Millennium Actress

 

當鑰匙在千代子手上時，代表的是對創造生命的追尋。那個目標永遠在前，永遠達到不了，就在快達到時，一定又會有意外，而更加往前推進。這是任何人與任何文明進步的動力。此時，千代子是創造生命的主導者，因為鑰匙在手。

 

但是，當鑰匙被奪走，來到他人手中時，她就不再是自己生命的創造者，而是妥協於現實的被動者。例如，帶給她穩定的婚姻生活，或是立花源也撿走她的鑰匙，讓千代子失去人生目標，而走入穩定的後半生，這些，都是隱喻，說明：

 

1) 能否自我掌握生命，將會決定自己的模樣與生活型態；

2) 但是沒有哪一種類型比較好，而是各有優缺點。為何？以下解釋：

 

如果鑰匙在自己手上，擁有追尋的能力，的確是主動又永保青春。但是，鑰匙在手的往前追尋跑跑跑，是很費力很辛苦的事情，而且又充滿危險與破壞力。年輕美麗的小姐，何嘗不想有個硬朗的肩膀依賴，何嘗不想把鑰匙交給他，換手讓他來開車，載著自己一路順風看風景。

 

但是，一旦鑰匙交到他人手上，一路共乘，妥協就成為必然，萎靡也是正常，被動與變老，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這是人生的兩難，要不就自己往前衝，撞個滿頭包，要不就找人來穩定，再慢慢坐吃又等死。沒輒，這就是人生。沒有哪邊好哪邊糟，都是最好與最壞的選擇。人生罷了。只能說，有些人比較幸運，能夠經歷兩種型態。千代子即是如此，當然死而無憾。

 

讓我選擇的話，我也想選兩種。反正最後任何人都會走向把鑰匙交給別人的被動狀態，不如就先自己主動跑到趴吧，就算半路會跌個狗吃屎，摔個鼻青又臉腫，外加哭個滿臉鼻涕又眼淚（不過，臉都哭歪了，還有人要給靠嗎 XD，人家千代子可是有粉絲的唷）。

 

Photo source : millennium

 

4.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也是今敏動畫電影裡絕大多數的主題之一（例如《藍色恐懼》（Perfect Blue））。劇本裡的一句話，可能剛好就是演員當前人生的適用警語；演員飾演的那個角色，在日常生活的一句話，也可能剛好也是劇本裡的主角境遇，角色的人生現實。現實與戲劇細膩地交融，我們怎麼會知道，自己現在的人生不剛好也是生前早已安排好的一場戲。

 

5. 月圓的前一天，才是最美好的時刻。因為這一天是最接近月亮圓滿的時刻，是「期待值」最盈滿卻尚未到達之時。此刻，充滿即將抵達的期待，充滿超越的激動熱情。

然而，一旦達到月圓，達到滿分，就再也沒有期待與超越了。接下來只剩下慢慢的沒落、凋零、與失望。

 

月圓的隱喻，剛好也對應到千代子的追尋。關於追尋亦同，追尋的樂趣就在於，永遠抵達不了，永遠追尋不到。於是，即使革命藝術家已經在眼前，也會跑掉，也要躲藏，就算已經看到他在前面作畫，他也會躲進他的畫中，消失在畫裡的天際線。

 

革命藝術家在千代子的內心，是個永恆追尋不了的月圓，他的美好，並不是現實，或許也不是事實，而是激起追尋者（千代子）對於美好的熱情。革命藝術家的美好，只在追尋裡，只在夢中。若真給她追到了，就不有趣了。因為月圓之後，就是月缺。

 

Photo source : millennium-actress

 

永無止境的追尋，在西方也有一樣的比喻，叫做芝諾悖論（Zeno's paradoxes）：

 

阿奇理斯（Achilles）追烏龜，明明阿奇理斯比較快，卻永遠都追不上烏龜。這是個關於極限與無限的詭辯。簡單地說，就是：「一」，相對於二或者更多，是個「極限」，而且，是一個非常小的極限。但是，在這個極限裡，在「〇與一」之間，還是有許多的「無限」，從0.1, 0.2, 一直到0.1234556664957489363748等等，數都數不清。當阿奇理斯快追到烏龜時，烏龜剛好都會比他更前面一點點，又前面一點點，就算只是很小很小的些微差距，還是比較前面。

 

芝諾悖論（Zeno's paradoxes）

 

革命藝術家的美好，追尋的美好，月圓的美好，或是愛情的美好，都在於「總是追不到、達不了」。再怎麼接近目標，總還是在遠一步的眼前。在有限裡的無限追尋，正是保持永恆美好青春常駐的絕佳法則。（不然追到看看，那幅畫搞不好一點也不怎麼樣，藝術家根本也是個懶鬼爛人，要真的安定下來，可能不只不做家事，還會打呼凸肚摳腳趾。）

 

6. 《千年女優》就是個人生隱喻，想要怎麼樣的人生，都行。追尋或穩定，創造或享受，破壞或維持，主動或被動等等，都是種經驗，反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兩邊的界線或許原本就很模糊，不如就試試看玩玩看吧。不過，看得出來，今敏比較傾向於選擇主動創造，即使必須經歷破壞與悲劇，還是比較有趣的作法。

 

7. 關於命運魔女的那句話：「我對你恨之入骨，我對你愛之入髓」，應該就是上述追尋悖論的矛盾總結。

 

至於千代子愛的是什麼呢？「我真正愛的是追尋他的旅程」，因為在追逐愛的旅程裡，才真能成就千代子創造生命的意義。

 

Photo source : millennium-actress

 

8. 最後，為何兩位主角要設定成「革命藝術家」與「十五歲的女演員」呢？

 

「無名的革命藝術家」代表三種意義：1) 無名是個「謎」，才有追尋的動力與意義；2) 革命象徵創造、變動、破壞、與悲劇；3) 藝術家則代表創造者，同時也是不為人知難以理解之謎。

 

「十五歲的女演員」：1) 十五歲的青春期，是自我覺醒的起始，也是自我追尋的開始；2) 演員暗示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主題，因為以演員作為主角，能將角色帶進帶出戲裡戲外，模糊戲與人生的界線；3) 女性對於青春一直有著難以割捨的無助情懷，由女性為主角肯定比男性更能呈現因為不斷創造而青春永駐的主題。

 

無論哪個細節拆開來看，都能找到這部電影有意義的安排與設計，每個象徵與意象都能相互輝映且互為關係。終於能夠理解，為何《千年女優》能如此歷久彌新且超越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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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romansreviews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