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叡人：整個台灣入選了「百大思想家」

日前美國《外交政策》雜誌將蔡英文總統列為年度百大思想家，SOSreader編輯群繼邀請法國里昂第三大學中文系蘇哲安教授撰寫評論專文後，亦電訪了台灣政治學家、中研院副研究員吳叡人，針對此次蔡英文總統入選，提出國際情勢分析觀點；以下文章為電訪逐字稿整理。

首次百大思想家名單是2005年與英國《前景》雜誌（Prospect）合作，然後自2010年以來，《FP》每年都會有百大思想家專號。研究它早期跟中期名單，我發現一個有趣趨勢。初次百大思想家的學者跟作家比例較高，比如說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或者哈金……等等。但是近年來學者跟作家比例下降，有趣的是不同類型的行動者，包括政治領導人，或社會運動倡議者、藝術家，這一類的角色日益增加。我個人覺得，這意味著，傳統意義的知識分子或思想家的影響力事實上是下降的。《FP》對思想的定義，在近年來有一些改變，不再是指涉像過去那樣體系性思考的寫作者，或者是觀念的創造者。現在它們所指的思想，比較是體現在行動之中。

對於蔡英文入選2016年的百大思想家，我一開始有點吃驚，不過後來觀察《FP》整年度的人選，以及這幾年來名單變化，很明顯體現了我所說的，近年來由行動者取代傳統意義知識分子的趨勢。換句話說，其實不是蔡英文這個人當選，而是她代表的理念當選。而她被認為所體現的理念，就是《FP》所描述的，拒絕向中國叩頭，是弱勢者不畏強權，抵抗強權的理念。

蔡英文入選百大思想家，在我的看法，與其說是她入選，不如視為整個台灣的入選。因為抗拒中國壓力的不只是她，而是整個台灣人民、公民社會，以及民主體制，她其實只是個代表或象徵。蔡英文是台灣人用民主方式選出的代表，這賦予了蔡英文入選的正當性。

這世界上有很多邊陲的、弱小的地方，它們同樣在抵抗強權，包括ISIS也是種抵抗。但為什麼台灣的抵抗會成為一種思想，或者抵抗的代表？是因為台灣抵抗的方式，透過民主體制去體現人民意志。蔡英文代表了台灣人民追求自我決定的意志。所以我認為蔡英文入選百大思想家，某個意義上是肯定了台灣民主。

另一個蔡英文會當選的原因，是因為過去十年來，全球民主經歷一次明顯倒退，跟全球化有關，也跟中國崛起有關。在反全球化運動中，出現很多反民主、非民主的政體。在川普、普丁，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這種典型威權民粹型領袖人物抬頭時，《FP》非常獨特的選擇了蔡英文，其實這裡面隱含了這份刊物，對於全球民主倒退的批判。

在川普和蔡英文通過電話後，這世界產生很多對話和辯論，最大的意義大概是兩個美國領袖先後的間接對話。我認為川普跟歐巴馬的這輪對話，產生了一個政治學上「過度喊價」的效果。川普很可能要以台灣作為談判籌碼，歐巴馬在後來的評論裡面，強調台灣不應該是籌碼。雖然歐巴馬還是強調一中，但他基本上否定台灣作為籌碼，而目前美國能走的一中策略，反而對台灣比較安全，保護台灣實質獨立。事實上川普與歐巴馬考量的大部分是自己國家利益，但因為互相批判對方的結果，反而鞏固了某些基本原則，比方說台灣不該成為大國交易的籌碼。

川普、歐巴馬的間接對話，開啟了「一中辯論」。 Photo source: Jesusemen Oni / VOA 公有領域

這些對話與辯論，未必能夠把整個一中架構打掉，但卻讓我們看到一個鬆動的可能，創造了一個論述空間。國際關係有時候要靠語言實踐去建構，尤其是有實力的國家領導人，他們的語言會形塑跟建構出某些新的規範。無論川普與歐巴馬背後動機為何，事實上是開啟了一中辯論，而且是認真的辯論，這影響美國全球布局的變化。

不管這變化是怎樣，但它打開了一個讓世界上不同行動者，去參與、重構新的台灣主權規範，或台灣主權論述的契機。但這只是剛開始，也只是略微打開一點點空間。這次蔡英文入選百大思想家，正因為是台灣人以民主方式去宣示自己的獨立，反而產生很高的正當性。所以她這次入選，某個意義上我認為是在加入我所說的，台灣地位重構的新戰局中。

至於蔡英文的民調下降，就執政成效上來看適不適合入選百大思想家？原則上這跟她自己治理能力是兩件不相干的事，她是因為代表台灣人民，台灣人民不畏國際強權，選出一個主張獨立的領袖的這個點上入選。但如果蔡政府長期維持這種比較沒有效率、沒辦法改善治理的績效，這長期的低民調，會腐蝕掉她代表台灣民主的正當性，所以還是不能輕忽。

編按：日前印度資深媒體人、孟買Sterling Newspapers創辦者兼總編輯Minhaz Merchant在印度評論網站《DailyO》發表評論，認為川蔡電之後，美國的「一中政策」已經鬆動、台灣已不再是美國的禁忌，印度總理莫迪可能也正密切關注台灣問題；而針對「資助巴基斯坦恐怖主義」的「地緣政治惡霸」（geopolitical bully）中國，身為美國戰略合作夥伴的印度應該呼應川普對中國的強硬策略，與台灣建立更緊密的經貿與文化交流。這樣的言論出現，或可作為「『一中辯論』為台灣創造空間」的註腳，國際局勢現正產生微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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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L' Isle Formose et Partie des Costes de la Chine（福爾摩沙島與部分的中國）；出自安東尼・普列沃斯所著Histoire Generale des Voyages（旅行通史），Jacques Nicolas Bellin 與Jakob van der Schley繪製。公有領域

採訪、整理：王志元

編輯：陳大中